《接骨师之女》第二章及《接骨师之女》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读者小说网
读者小说网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官场小说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小说排行榜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经典名著 耽美小说 科幻小说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灵异小说 乡村小说 短篇文学 重返洪荒 官道无疆 全本小说
九星天辰诀 我欲封天 小姨多春 完美世界 罪恶之城 官路红颜 雄霸蛮荒 苍穹龙骑 孽乱村医 绝世武神 神武八荒 主宰之王 女人如烟 帝御山河 一世之尊
读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接骨师之女  作者:谭恩美 书号:44843  时间:2017/12/12  字数:14531 
上一章   第二章    下一章 ( → )
  在医院的候诊室里,丝发现除了一个谢顶的白种男子,其他人都是亚洲人。黑板上写着医生的姓:方,汪,王,汤,秦,潘,郭,顾。前台接待小姐和护士们看上去也像是中国人。

  丝想到,六十年代的时候,大家都反对为不同种族设立各种服务设施,认为那是一种种族隔离的做法。但是现在大家却要求设立这样的服务设施,认为这是尊重不同民族文化的表现。况且旧金山的人口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亚洲人,因此专门针对中国客户的医疗设施也不失为一种市场策略。那个谢顶男人在四处张望,仿佛想夺路而逃,离开这个陌生的环境。会不会是因为他姓扬,被分不清种族的电脑系统错当成了中国人,给安排到这家医院就医?他是不是也曾接到过讲中文的销售人员打来电话,向他推销打香港、台湾的专用长途电话服务?丝深知被当成局外人那种尴尬感受,她从小就经常遭人排挤。打小搬过八次家的经历使她非常清楚地体会到那种格格不入的感受。

  “菲雅该上六年级了吧?”茹灵突然问她。

  “你说的是多丽,”丝回答。多丽因为多动症,注意力难以集中而留了一级,如今正在接受个别辅导。

  “怎么会是多丽呢?”

  “菲雅是大的,她该上十年级了。多丽十三岁了,该上七年级了。”

  “我分得清她们俩!”茹灵有点恼了。她一个一个扳下指头来数:“多丽,菲雅,老大是福福,十七岁了。”丝曾经开玩笑说福福是自己的女儿,茹灵一直想要个外孙,丝就拿自己养的一只生来脾气暴躁的小野猫福福给妈妈充数。“福福怎么样了?”茹灵又问。

  难道她没告诉妈妈说福福已经死掉了吗?她肯定是说过了。不然就是亚特说过。大家都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后有好几个星期丝都很沉郁,缓不过来。

  “福福死了,”她提醒妈妈。

  “哎呀!”茹灵脸色大变。“怎么会呢?出了什么事?”

  “我告诉过你——”

  “你没说过!”

  “哦…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她跳到篱笆外面去。一只狗追她。她想爬回来,但是动作不够快。”

  “你家怎么会有狗的?”

  “是邻居家的狗。”

  “那你干吗让邻居家的狗跑到你家院子里去?你看看!哎呀,好端端的就死了!”

  茹灵讲话的声音太大,候诊室里那些看书的,织线的,甚至那个谢顶男人,都抬头看她。丝又被妈妈勾起了伤心事。小猫福福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她一出生丝就把她从温迪家的车库里抱了回来,她那么小,就像个小球。兽医最后给她安乐死的时候,也是丝把她抱在怀里。一想到这些丝就心痛得难以自制,她可不想当着候诊室一屋子陌生人的面哭出声来。

  幸好这时候接待小姐叫到“杨茹灵”的名字。丝匆忙帮妈妈收拾钱包,外衣等,见那个谢顶男人快速起身,快步朝一个中国老太太过去。“嗨,妈妈,”丝听见他说。“检查结果怎么样?我们回家去吧?”老太太板着脸,递给他一张处方笺。这人想必是她女婿,丝心里琢磨。亚特会肯送她妈妈去看医生吗?她疑心不会。万一是紧急情况呢,比如心脏病发作,或者中风?

  护士上前来,跟茹灵讲粤语,而茹灵却用普通话作答,最终两人还是决定用带口音的英语交流。茹灵遵照护士的命令,默默地接受例行检查。先量体重,八十五磅,再测血,高一百,低七十。然后血,卷起袖子,手握拳。茹灵毫不畏缩地照做了,当年正是她教丝打针的时候要勇敢,眼睛直视针头,坚持不哭。之后进了检查室里,茹灵掉贴身的棉布小衣,单穿一条印花底,直地站着,丝移开了视线。

  茹灵换上一次的纸袍,爬到检查台上,两只脚垂在下面晃啊晃的。她看起来就像个脆弱的孩子。丝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医生一进门,母女两人都立刻身坐直。茹灵一直对医生非常尊重。

  “杨太太!”医生愉快地招呼她。“我是许大夫。”他看了一眼丝。

  “我是她女儿。早些时候我给您办公室打过电话的。”

  他心领神会地点头。许医生比丝年轻些,看起来很顺眼。他先是用粤语向茹灵提问,茹灵只是做出一副听懂的样子,最后丝忍不住了,解释说“她讲普通话,不讲粤语。”

  医生看着茹灵,说。“国语?”

  茹灵点点头,许医生抱歉地耸耸肩。“我国语讲得很糟糕。您英语怎么样?”

  “很好。我没问题。”

  检查结束的时候,许医生面带微笑地宣布说“太太,您身体非常。心肺功能都不错。血不高不低正好。尤其是对您这么大的年纪来说。差点忘了,您是哪年出生的来着?”他扫了一眼手中的表格,又抬头看着茹灵。“可以告诉我吗?”

  “哪年?”茹灵眼睛往上翻,仿佛答案就写在天花板上。“这可不好说。”

  “我现在要知道真实年份,”医生开玩笑说。“可不是你跟朋友说的年份。”

  “真实年份是1916年,”茹灵说。

  丝忍不住话。“她意思是说——”她刚想说应该是1921年,可医生却举手示意她不要说。他又看了一眼医疗表格,随后对茹灵说“这么说来您有——多大年纪了?”

  “这个月就八十二了!”她回答。

  丝咬着嘴,眼睛盯着医生。

  “八十二。”医生把这个抄录下来。“那么跟我说说,您是生在哪儿的?中国对吗?哪个城市?”

  “哎,这也很难讲,”茹灵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算不上什么城市,倒像是个小地方,有好多别名。我家乡距离通往北京的大桥有四十六公里。”

  “啊,北京,”医生说。“几年前我旅游的时候去过。我跟太太一起去看过紫城。”

  茹灵来了点兴致。“过去的时候,这个止,那个止,都不能看。如今人人都掏钱去看这些个止的东西。你说这个止,那个止,就是多要钱呗。”

  丝差一点忍不住要发作。许医生一定会觉得妈妈是在胡言语。她的确对母亲的状况感觉担忧,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担忧变成现实。她的担忧本该是杞人忧天,无事生非才对,一向都是这样的嘛。

  “你也是在北京上学的吗?”许医生接着问。

  茹灵点头。“还有我的保姆也教给我好多东西。画画,识字,写字——”

  “很好。你可不可以帮我道算术题?从一百倒着往回数数,每次减七。”

  茹灵呆住了。

  “从一百开始数。”

  “一百!”茹灵信心十足地说。可是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医生耐心地等着,最后又说“现在减去七。”

  茹灵犹豫了一下。“九十二,不对,九十三。九十三!”

  这不公平,丝很想大声说。她得先把数字变成中文来计算,记住答案,然后再把答案翻译成英语。丝心里开始飞快地计算。她真希望能用心电感应把答案传给妈妈。八十六!七十九!

  “八十…八十…”茹灵又卡壳了。

  “别着急,杨太太。”

  “八十,”最后,她说。“然后是八十七。”

  “好的。”许医生面不改地说。“现在我要你倒数过去五个总统的名字。”

  丝不想抗议了:这个连我也说不上来!

  茹灵眉头紧锁,开始沉思。“克林顿,”停了一下之后她说。“过去五年还是克林顿。”妈妈连问题都没听明白!她当然听不明白。一向都是丝来告诉她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换个角度把人家的话复述给她听。她会告诉妈妈说“倒数”意思就是“先说这一届总统是谁,然后说前面一届,然后再往前又是谁”如果许医生用流利的普通话问这个问题,那答案肯定难不倒茹灵。“这个总统,那个总统,”妈妈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毫无分别,都是些大骗子。大选以前说不加税,选上以后还是要多收税。之前说不要犯罪,之后犯罪率更高了。老也不肯削减救济金。我来到这个国家,我没有救济金。这怎么算公平呢?根本不公平。(救济金)只会把人养懒,不肯好好工作!”

  接下来医生又问了许多可笑的问题。

  “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星期一。”茹灵永远也分不清问几号和星期几有什么不同。

  “五个月前的今天又是几号?”

  “还是星期一。”可你真要是动脑筋考虑一下,她回答的一点都不错。

  “你有几个外孙?”

  “我还没有外孙呢。她还没结婚呢。”医生竟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

  茹灵就像是电视竞猜节目上的大输家。杨茹灵得分:负五百分。接下来是竞猜节目的最后一轮…

  “令爱今年几岁了?”

  茹灵犹豫了一下。“四十岁,也许四十一。”在妈妈看来,女儿永远比真实年龄要年轻些。

  “她是哪年出生的?”

  “跟我一样,是属龙的。”她看看丝,期待她的认可。可妈妈明明是属的。

  “哪个月份呢?”许医生又问。

  “哪个月份?”茹灵问丝。丝无助地耸耸肩。“她不知道。”

  “今年是哪年?”

  “一九九八年!”她抬头看着医生,仿佛医生是个笨蛋,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丝松了口气,妈妈总算答对了一个问题。

  “杨太太,可不可以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跟令爱到外面去安排一下您下次检查的时间?”

  “当然,当然。我哪儿都不去。”

  许医生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谢谢你回答我这么多问题。我猜你一定觉得像是在法庭上做证吧。”

  “就像O。J。辛普森①。”

  许医生笑了。“我猜人人都看了电视上转播的审判录象。”

  茹灵摇头。“哦,不,不光是看电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他杀了他太太还有那个朋友,拿眼镜给她的那个。我全都看到了。”

  丝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得厉害。“你是看了电视上模拟案情的记录片,”她抢在许医生前面说。“电视上重新呈现事情发生的经过,就好像看真实发生的事情一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茹灵摆手不承认。“可能你看的是记录片。我可是看到了真事。”她边说边做示范。“他就像这样一把抓住她,从这里切她的脖子——切得很深,到处都是血。太可怕了。”

  “就是说你那天在洛杉矶?”许医生问。

  茹灵点点头。

  丝试图跟妈妈讲道理。“我记得你没去过洛杉矶。”

  “我怎么去的,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在现场。是真的!我跟踪他,哎呀,他真是狡猾,那个辛普森,躲在树丛里。后来我还去了他家。眼看着他下手套,藏到花园里,又回到屋子里去换衣服——”茹灵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当然他换衣服的时候我没看,转开了。后来他跑去飞机场,差点晚了,赶忙跳上飞机。我全都看见了。”

  “这些你都看到了却没告诉任何人?”

  “我吓坏了!”

  “亲眼看到一场谋杀,肯定是够吓人的,”许医生说。

  茹灵勇敢地点点头。

  “谢谢你跟我们讲了这段经历。现在请你在这儿等一小会儿,我跟令爱到另外一个房间去,预约您下次的检查。”

  “放心去吧。”

  丝跟随医生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医生立刻问她“你观察到她像这样思维混乱有多长时间了?”

  丝叹气道:“最近半年以来比较明显,也许还要早一点。但是今天比往常还要糟糕。除了最后提到辛普森案这件事,一般她还算好,不像这样怪异,或者记不清事情。更多情况下是因为她英语讲得不太好,搞不清楚状况,这可能您也注意到了。话又说回来,她讲到辛普森案的事情——这可能又是因为语言的问题。她从来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觉得她讲得很清楚,她认为自己当时真是在现场,”许医生温和地说。

  丝转头不敢正视医生。

  “你曾经跟护士提到她出过一次车祸。当时伤到头部了吗?”

  “她头部撞到方向盘。”丝突然希望这就是问题的转机,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她个性有明显改变吗?她是否变得沮丧,更爱争辩?”

  丝试图猜想医生的意图,不知自己若是肯定答复会有什么后果。“妈妈一直很爱与人争辩,向来如此。她脾气很坏。据我所知她一向都非常抑郁。她丈夫,也就是我父亲,四十四年前死于车祸。肇事者逃跑了。这件事令她多年难以释怀。也许她的抑郁情况加重了,但我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注意不到。至于她思维混乱,我在想是否是因为车祸引起的脑震所造成的,再或者是她有点轻微中风的缘故。”丝试图想说个准确的医学术语来描述妈妈的状况。“你知道,就是TIA(暂时大脑缺血)。”

  “目前看来我觉得不像这么回事。她的行动和反能力都不错。血也很正常。我们还想再给她做几项测试,也是为了搞清楚,排除糖病或者贫血等等其他可能

  “这些病也会引起这种情况吗?”

  “会的,同样老年痴呆或者其他原因的痴呆症也会造成这种状况。”

  丝感到仿佛被人一拳击中要害。妈妈的情况还不至于糟至如此吧。医生说到的这些都是非常可怕的不治之症。感谢上帝她还没跟医生说到她早先准备好要讲的事情:妈妈反复跟弗兰馨讨要房租的事,订杂志奖那张一千万美圆支票的事,还有她忘记福福已经死去的事情。“就是说很可能是抑郁症,”丝说。

  “我们目前还不能排除其他可能。”

  “那么,如果真是抑郁症的话,你得跟她说那些抗抑郁的药物是人参或者别的什么中药。”

  许医生笑了。“我们这里的老年病人经常对西药非常排斥。一旦他们感觉好一点了,立刻就为了省钱停止用药。”他递给丝一张表格。“把这个到转角那边电脑房,给罗兰。我们约个时间让你妈妈见见心理科和神经科的专家,一个月后再回这里来见我。”

  “就是中秋节前后。”

  许医生抬起头。“是吗?我永远也搞不清楚中秋节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只是因为今年我负责主办家宴。”

  那天晚上,丝一边蒸鲈鱼,一边用随随便便的口吻对亚特说“我带妈妈去看医生了。她很可能得了抑郁症。”

  亚特回答说“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们早知道了。”

  晚饭的时候,茹灵坐在丝旁边。她指着自己面前的那份鲈鱼,用中文说“太咸了。”随后又说。“跟孩子们说鱼要全吃掉。不可以浪费食物。”

  “菲雅,多丽,你们为什么不吃饭呢?”丝问道。

  “我吃了,”多丽回答。“回家前我们在普利西蒂奥公园里的汉堡王吃了好多薯条。”

  “你应该止她们吃这些东西!”茹灵继续用中文责备丝。“告诉她们下不为例。”

  “孩子们,希望你们不要让垃圾食物败坏了好胃口。”

  “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像间谍那样说中国话,”菲雅说。“这样很不礼貌。”

  茹灵瞪着丝,丝瞪着亚特,可亚特却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外婆讲中文,”丝说“因为她习惯了。”丝教她们要用中文叫茹灵“外婆”这一点至少她们俩做到了,可她们并不觉得这是个敬称,反而以为这只是个外号。

  “她也能讲英语,”多丽说。

  “呸!”茹灵跟丝发牢。“她们爸爸为什么不批评她们?他应该教孩子听你的话。他怎么就不能多关心你一点?难怪他老不肯跟你结婚。根本不尊重你。跟他说呀。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要对你好一点…?”

  丝真希望自己能回到说不出话的那段时间。她想对妈妈大叫,让她不要抱怨那些自己无力改变的状况。可她又希望自己能替妈妈向两个继女辩护,尤其是现在妈妈健康状况堪忧。茹灵外表看来一直很坚强,但她其实也很脆弱。为什么菲雅和多丽不能理解这一点,表现得更加友好一点?

  丝想起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也非常讨厌茹灵明知别人不能明白她的私房话,特意当着别人的面讲中文。茹灵会说“看那个女人肥成什么样子”或者“如意,去问问他能不能便宜一点卖给我们。”如果丝照做,会感到非常羞愧,可是如果她违背妈妈的命令,丝回忆起来,那么结果更加不堪设想。

  茹灵用中文向丝的脑子里灌输种种人生智慧,警告她远离意外,疾病以及死亡的危险。

  “不要跟她玩。好多细菌,”丝六岁的一天,茹灵指着街对面的一个女孩子对她说。那女孩名叫特丽莎,缺了两颗门牙,一边膝盖上有块疤,裙子上好多脏手印。“我看到她从人行道上捡糖果吃。你看看她的鼻子,得到处都是病菌。”

  但是丝喜欢特丽莎。她爱笑,而且衣服口袋里总是装着自己拾到的各种宝贝:锡箔球,碎石子,采下来的花等等。丝刚刚又转进一所新学校,特丽莎是唯一一个肯跟她玩的孩子。她们两个都不大讨大家喜欢。

  “你听到我说了没有?”茹灵说。

  “听到了。”丝回答。

  第二天,丝在校园里玩。妈妈就在校园的另外一侧,照看着别的小孩。丝爬到滑梯上,急着想要沿着银色的滑梯,一直滑到下面凉快的黑沙堆里。之前妈妈没看见的时候,她已经跟特丽莎两个人滑过好多遍了。

  但是妈妈熟悉的声音突然响彻操场,又高又尖:“不要!如意,不要!你要干什么?你想摔成两半吗?”

  丝站在滑梯顶上,心中非常羞愧,几乎忘了行动。茹灵负责照看学前班小朋友的活动安全,可是丝已经上一年级了呀!别的一年级小孩在下面大笑。“那是你妈吗?”他们大声嚷嚷。“她叽里咕噜地那是说什么呀?”

  “她不是我妈妈!”丝也冲他们嚷。“我不认识她!”妈妈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尽管她远在操场另外一边,可她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清。她脑后好像生着一双魔眼。

  丝暴怒地想,你不能阻挡我。她沿着滑梯直冲下去,手臂伸直,头冲下——只有最勇敢、最调皮的男孩子才敢用这种姿势溜滑梯——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直冲到沙堆里。结果她先是脸狠狠撞到地面,冲击力很强,她把嘴都咬破了,撞到鼻子,眼镜腿摔断,手臂也碰伤了。她静静地倒在地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眼尽是红色的闪电。

  “丝死掉了!”一个男孩大声叫。女孩子们开始尖声大叫。

  丝想说我没死呢,可是感觉就像是说梦话,嘴仿佛不听使唤了。也许她真是死掉了?难道死亡就是这样子?鼻子里直冒血,脑袋和胳膊生疼,身体好像特别沉重,动唤不得,有点像笨重的大象在水里那样,这就是死亡吗?很快,她就感觉到妈妈熟悉的双手抚摩着自己的头颈。妈妈一边把她抱起来,嘴里还一边温柔地嘟囔着“哎呀,你怎么这么傻呢?你看看你。”

  鲜血从丝的鼻子里出来,滴到她白色上衣的前襟上,把装饰着宽花边的领子都染红了。她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妈妈腿上,睁眼看着特丽莎,还有其他小孩的脸。她看到他们的惊恐神色,可也不乏敬畏之情。要是她能动,她一定要展颜微笑。他们终于注意到我这个新转进来的小女生了。然后她又看到了妈妈的脸,妈妈的眼泪沿着脸颊潸然而下,像的亲吻一样落在自己脸上。妈妈并没有生气,她忧心憧憧,怀爱意。丝惊讶之余,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后来,丝被送进医护室,躺在小上。鼻血用纱布止住了,咬破的嘴也清理干净,手臂抬高,下面垫着冰袋。

  “她的胳膊可能骨折了,”护士对茹灵说。“神经也可能受损。你看她肿得那么厉害,却一声不吭,也不叫疼。”

  “她是好孩子,从来不抱怨的。”

  “你得带她去医院。明白吗?去看大夫。”

  “好的,好的,去看大夫。”

  茹灵带她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师说“看看她多勇敢!哭都没哭。”两个很受的女生对着丝钦佩地笑笑,还冲她招手,特丽莎也在人群里,丝悄悄对她出会心一笑。

  在乘车去医院的路上,丝注意到妈妈安静地出奇。她眼睛一直看着丝,丝等着挨骂,等着妈妈说:我早跟你说大滑梯危险,为什么不听话?你差一点就把脑袋摔成个烂西瓜!这下可好,我又得加班干活,给你付医药费。丝一直等着,可是妈妈只是过一会问她疼不疼。每次丝都摇摇头。

  在医院里,医生给丝的手臂做检查时,茹灵心疼得直气,还叫:“哎呀!轻一点,轻一点,轻一点。她伤得很重的。”最后,上了石膏以后,茹灵骄傲地说“老师,小孩,大家都很佩服。缇不哭不叫,一声不吭。”

  回到家以后,那股兴奋劲儿过去了,丝开始感到手臂和脑袋钻心得疼。她尽量忍着不哭,茹灵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尽量让她躺得舒服。“我给你煮点粥喝好不好?吃点东西你就能好得快。辣萝卜要不要?我去做晚饭,你先吃点辣萝卜好不好?”

  丝越是不说话,妈妈就越努力地要猜测她到底想要什么。丝躺在沙发上,听到茹灵给高灵姨妈打电话。

  “她差点一命呜呼!真是吓死我了!我一点没夸张。她差一点就丢了这条小命,上了黄泉路…我简直想敲掉自己几颗牙齿,替这孩子疼一会…不,没有,丝一滴泪都没掉。她八成是遗传了她外婆那股韧劲。现在她肯吃一点东西了。她说不出话来。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把自己舌头给咬掉了,现在看来她多半是给吓的。你要来看她?好啊,没问题,可得嘱咐你家孩子们当心点。我可不想她胳膊再给碰下来。”

  高灵姨妈一家人带着礼物来看丝,高灵给了丝一瓶淡香水,艾德蒙叔叔给她一个新牙刷,还有配套的塑料口杯。表弟妹两个给了她彩图画书,粉笔,还有一只玩具狗。茹灵把电视机推到离沙发最近的地方,因为丝没有眼镜看电视很费劲。

  “疼吗?”小表妹莎丽问丝。

  尽管胳膊很疼,丝还是耸耸肩,表示这没什么。

  “哇,天哪,真希望我也能打上石膏,”比利说。他跟丝同岁。“爸爸,也给我打上石膏行吗?”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高灵姨妈教训他。

  比利转电视频道,艾德蒙叔叔板着脸,命他转回丝刚在看的节目。比利一向受宠,丝从没见过艾德蒙叔叔对自己孩子这么严厉。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莎丽问丝。“你嘴巴也摔坏了吗?”

  “对啊,”比利说。“你是摔傻了还是怎么的?”

  “比利,不许说话,”高灵姨妈说。“她正休息呢。她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丝也不知道姨妈这话有没有道理。她想开口,小小声地说话,小到谁也听不到她。可若是她一开口,眼前这些好事可能立刻就全不见了。大家都会觉得她没事了,一切回到原样。妈妈又要开始骂她不小心,还不听话。

  摔下来以后的两天里,丝一直无法自由行动,吃喝,穿衣,洗澡都得妈妈帮她。茹灵不停地命令丝“张开嘴。再吃点。把胳膊放这里。头尽量别动,我来给你梳头发。”丝感到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妈妈的小宝贝娃娃,倍受关爱,从不挨骂。这种感觉真不错。

  丝重新回去上学的第一天,见教室前面挂着一条很大的字幅,上面写着“丝,回来!”他们的老师桑迪加小姐宣布说,班上的每个同学都尽了一份力做这个条幅。她还带领全班同学为丝的勇敢鼓掌。丝羞涩地笑了。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骄傲,这么快乐。她真希望自己老早以前就把手臂摔断了。

  吃午饭的时候,女生们抢着假装给丝承上各种首饰玩意,轮扮演她的侍女。她们还邀请丝来到沙箱边上树底下一块有石头包围的地方,那是她们所谓的“秘密城堡”只有最受大家的女生才可以扮演城堡里的公主。如今那些公主们轮丝的石膏上画画。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问“你胳膊还没接起来吗?”丝点点头,然后另一个女生大声说“我们给她拿神奇药水来吧?”公主们立刻四散跑开,寻找各种瓶子盖,碎玻璃,苜蓿草,当作神奇药水献给丝。

  放学的时候,丝的妈妈到教室里去接她回家。桑迪加小姐把茹灵叫到一边,丝只好假装自己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今天是丝第一天回来上学,大概有点累,这很正常,可是她非常安静,一整天一句话也没说,哼都没哼一声,这让我觉得有点担心。”

  “她从来不叫疼。”茹灵说。

  “这可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们就得注意了。”

  “没问题,”茹灵保证说。“她没问题。”

  “你得鼓励她开口说话,杨太太。我不希望情况越来越严重。”

  “没问题的!”妈妈再三地说。

  “让她说‘汉堡包’,然后才给她吃汉堡包。她得开口说‘饼干’才给她饼干吃。”

  当天晚上,茹灵一字一句地遵从老师的建议,破天荒给丝做了汉堡包。茹灵自己从来不吃牛。牛让她联想到布伤疤的体,她觉得牛叫人恶心。可是现在,为了女儿的缘故,她做了一份简单的汉堡包端到丝面前,丝见妈妈居然开天辟地头一遭做了顿美国晚饭,心中暗自兴奋。

  “汉堡包?你说‘汉堡包’,然后就能吃了。”

  丝很想说话,可又怕一开口这神奇的魔咒就失效了。只要吐出一个字,眼前这些好东西就全都会消失不见。她摇摇头。茹灵不停地鼓励她张口,直到汉堡包都凉了,上面的油脂凝固成了很难看的一圈白色固体。最后,茹灵把汉堡包放到冰箱里,给丝一碗热乎乎的米粥,还说甭管怎么说米粥比汉堡包对身体更好些。

  吃过饭以后,茹灵收拾干净餐桌,开始工作。她把笔墨纸砚都铺开来。大笔一挥,笔画畅自如,写出中文大广告:“关门大吉!清仓甩卖!最后低价!”然后她把写好的广告纸放到一边去晾干,再重新裁开一页纸。

  丝本来在看电视,突然发觉母亲在注视着自己。“你为什么不学习?”茹灵问。为了让丝“比别人快一步”茹灵从丝上幼儿园就已经开始教她读书识字了。

  丝举起上了石膏的右手断臂。

  “过来坐下,”妈妈用中文说。

  丝慢慢站起身。哎,妈妈终归还是恢复原样了。

  “握住笔,”茹灵把一支丝左手上。“来写你的名字。”一开始丝拿笔很笨拙,字母R几乎认不出来,h中间那一弯好像失控的自行车一样逸出了轨道,都快写到纸外面去了。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笔要放直,”妈妈教她。“不要倾斜。下笔要轻,就像这样。”

  再往后写的有点进步,可是几个字母就占了一大张纸。

  “再试试看写小一点。”可是丝写的字母就好像墨水里浸过的苍蝇在纸上打滚留的印迹,乌糟糟不成样子。到该上睡觉的时分,丝已经用了近二十张纸,正面反面全都写了字。显然丝练字卓有成效,可这次练得也够奢侈的。茹灵一向节俭,她把丝写过的纸张敛在一起,放在家中角落里。丝知道妈妈以后还会用这些字纸来练书法,擦地板,或是垫锅子。

  第二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茹灵把一个大茶盘摆在丝面前,茶盘底上平平的铺一层从学校操场上带回家的沙子。“喏,给你,”茹灵说“你用这个练字。”说着,她左手拿着一筷子,在这个小型沙盘上写了“学习”二字。写完以后,她把筷子掉个头放平,将沙子抹抹平。丝照着她的样子做,发现这样写起字来既容易,又好玩。用筷子在沙上写字不需要像握笔那样讲究技巧,下笔也可以重些,笔画稳得住。她写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比利表弟圣诞节得的礼物是一块即写即擦的小黑板,这么写起字来跟在黑板上写一样好玩。

  茹灵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的冷牛饼。“明天你想吃什么?”

  丝仍然用筷子写道:“汉堡包。”

  茹灵笑了。“哈!这样你就能答话了!”

  第二天,茹灵把茶盘带到学校,从丝摔断手那个沙坑里取了沙子装。桑迪加小姐同意丝用这种方式回答问题。做数学习题的时候,丝举手,然后在沙盘上划了个“7”所有的孩子都从座位上跳下来看。课间休息的时候,丝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听着其他孩子围在自己身边唧唧喳喳。“让我来试试!”“我来!我来!她说让我来!”“你得用左手,要不不算数!”“丝,你教教汤米。他太笨了,根本不会用。”他们又把筷子还给丝,丝轻松迅速地在沙盘上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你胳膊疼吗?有一点。我碰碰你的石膏行吗?可以。里奇爱贝西吗?是的。我生日能得到一辆新脚踏车吗?能。

  他们把丝当作海伦?凯勒一样来对待,仿佛她也是个百折不挠的天才,突破病痛障碍,表现出超凡才智。跟海伦?凯勒一样,她所要做的,无非就是得更加努力,也许正是勤奋才使她显得才智过人,这种努力也为她赢得了别人的钦佩。甚至在家里,妈妈也会征求她的意见。“你以为如何?”好像就因为丝把答案写在沙子上,她的回答就一定准,她就无所不知了。

  “你觉得今天晚上我做的豆腐好不好吃?”一天晚上,茹灵问道。

  丝写道:“太咸。”她以前从来没有批评过妈妈做的饭菜,不过妈妈自己也常常批评自己做的菜太咸。

  “我也觉得太咸。”妈妈回答。

  这太神气了!不用多久,妈妈就开始就各种问题请教女儿的意见了。

  “我们现在去买菜还是等一会再去?”等一会。

  “股票行情怎么样?我买股票的话,你觉得我运气能好吗?”好。

  “你喜欢我这件衣服吗?”不,难看。丝从没发觉,文字竟有这么巨大的力量。

  妈妈皱了皱眉头,然后用中文低声说“你爸爸非常喜欢这件旧裙子,所以我怎么也不能把它扔掉。”她眼睛都润了,叹了口气,又用英文说:“你觉得爸爸他会想我吗?”

  丝马上写道“会的”妈妈笑了。然后丝突然想出了个主意。她一直想要一只小狗。现在不要,更待何时啊。于是她在沙子上写道:“小狗”

  妈妈突然倒一口气。她盯着这两个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这下糟了,丝心想,这个愿望恐怕是足不了了。不料妈妈竟呜咽起来,用中文呼唤着“小狗儿,小狗儿”她又突然跳起来,膛剧烈地起伏着。“宝姨,”茹灵叫道。“您回来了。我是您的小狗儿呀。您肯原谅我了?”

  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茹灵泣不已。“宝姨啊,宝姨!真希望你没死啊!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回到过去,改变定数,我就是死也不愿意离开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受苦啊…”哎,糟糕,丝明白怎么回事了。妈妈有时会说起这个宝姨,她的鬼魂就飘在空中,她生前不守规矩,死后被打到间。所有的坏人死后都要落进这个无底深渊,谁也找不到他们,他们注定要在间游,长头发淋淋的垂到脚下,浑身都是血。

  “求求你了,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妈妈接着说。“快显灵吧。我一直想跟您说说,我后悔啊,悔死了,就是不知道您听到了没有。您听得见吗?您几时到美国来的?”

  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还是想回去接着谈谈吃的穿的那些个话题。

  母亲把筷子丝手里。“拿着,闭上眼睛,把脸朝着天,对宝姨说话。等着她答话,然后把她的话写下来。快点,闭上眼睛。”

  丝使劲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长头发一直垂到脚跟。

  然后丝听到妈妈很恭敬地用中文说:“宝姨啊,您临终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些胡言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您死了以后,我想去找回您的遗体。”

  丝不由睁开了眼睛。她想像中那个长头发的女鬼一直在转圈子。

  “我下到山谷里,到处得找啊找。唉,我难过得要疯掉了。要是我当初能找回您的遗体,一定把您的尸骨带回到山里去,好好地安葬。”

  丝感到有东西碰到自己肩膀,不由吓了一跳。“问问她我说的话她都明白不明白,”茹灵下令。“问她我是不是该转运了?她的诅咒结束了吗?我们是不是平安了?把她的答案写下来。”

  什么诅咒?丝瞪着面前的沙盘,将信将疑地以为那死去女人的脸会浮现在一滩血泊之中。妈妈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回答“是”是说诅咒结束了呢?还是说还在继续呢?她把筷子指在沙上,却不知该写什么。她划了一横,下面又划一道,然后再划两条线组成一个方型。

  “口!”妈妈对着那个方型图案叫道。“那是个‘口’字!”她眼睛盯着丝。“你根本不认识汉字,却能写出‘口’字来!你觉得宝姨在牵引着你的手没有?是什么感觉?快告诉我!”

  丝摇摇头。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想叫却又不敢叫。她不应该出声的啊。

  “宝姨啊,谢谢您教我女儿。我很惭愧她只会说英语。让您这么跟她交流想必叫您很为难。可现在我知道了,我的话您都听得到。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把您的尸骨带回周口店的猴嘴去。我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的承诺。一旦我能回到中国,我马上就去履行诺言。谢谢您提醒我。”

  丝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一个方型就能代表这么多意思?难道屋子里真的有鬼不成?到底有什么在操纵着筷子和自己的手?不然为什么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可能很长时间里我还是回不去中国,”茹灵接着说“还是求您原谅我。求您知道,自打您离开我以后,我是天天受罪,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我求您了,若是诅咒还不算完,求您要了我的命去吧,只要您放过我女儿就行。我知道她最近的事故就是个警告。”

  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这么说来那个头血的女人是想要她的命!原来那天在操场上,她真是差点没命。她当时觉得自己就要一命呜呼了,敢情全是真的。

  茹灵捡起筷子,还想往丝手里。但丝握紧了拳头,又把沙盘推到一边。妈妈把沙盘推回到她眼前,嘴里还不停地嘟囔:“您能找到我真是教我太高兴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跟您对话了。您每天都能引导我。每天都能教导我日子该怎么过。”

  妈妈转身对丝说。“让她每天都来。”丝摇摇头。她想从椅子上溜下去。“快说呀!”茹灵敲着桌子,催促道。这时丝终于开口了。

  “不!”她大声说。“我不要。”

  “哇!你又能说话了!”妈妈换回英文说道。“是宝姨帮你治好的吗?”

  丝点点头。

  “那就是说诅咒结束了?”

  “是的,可她说她得回去了。她还说我需要休息。”

  “她原谅我了?她——”

  “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明白了吗?我们不应该老担惊受怕的。”

  妈妈总算松弛下来,开始低声啜泣。
( ← ) 上一章   接骨师之女   下一章 ( → )
读者小说网为您提供由谭恩美最新创作的免费综合其它《接骨师之女》在线阅读,《接骨师之女(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类似接骨师之女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读者小说网(www.ddzz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