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太阳》第三章情深如海及《第二个太阳》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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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第二个太阳  作者:刘白羽 书号:43585  时间:2017/11/7  字数:19518 
上一章   第三章 情深如海    下一章 ( → )
  一

  兵团全班人马到达华中前线,秦震和大家会合了。

  兵团司令部设置在一处深邃、幽静的山谷里。

  四月的北方还残冬未尽,四月的南方已意盎然。一片碧绿浓荫中,时时刻刻都听得见鸟的啁啾微语或婉啭长鸣。有一条石铺小径蜿蜒其间,路边草丛中鲜花盛开,红百合花朱红的花瓣上洒暗红斑点,白百合花的花瓣像铺了一层晶莹的冰雪,空气里弥漫着兰花的幽香,似是似非,若有若无,但不知兰花究竟在哪里?小溪唱着一曲永远唱不完的歌,浮着落花冉冉去。南方的树木长得又高又大,树冠联结成一片绿网,笼罩天空,春风偶尔拂开密叶,才洒下一线阳光,照在一丛楠竹上,楠竹像润的碧玉;照在一株株老树上,青苔像织绣出来的丝绒。偌大一片地方,静得连落花也听得出声响呢!

  这是一个山的、树的、鸟的、花的世界,这里似乎一切都悠闲淡雅,与战争无关。

  从林木中,这里,那里,出一幢幢花岗石块砌成的洋房,里面都充紧张而繁忙的气氛,无线电的电键不停地在响,人们穿梭来去。不过,这一切都很轻悄,很肃穆。

  据说,这地方是住在武汉的外国大富翁避暑的地方。

  靠近谷口一幢四面都是宽敞走廊的厅房里,兵团司令部正在召开师以上的军事会议。

  漫天竹木浓荫。

  电源又被切断。

  巨大的厅堂里光线十分朦胧暗淡。

  因此,当人们面对悬挂在正面墙壁上的华中敌我态势图时,不得不借助一个参谋人员打开手电筒发出的一道亮光,亮光随了指挥员的指点,而缓慢地在地图上移来移去。

  梁曙光、陈文洪来到时,会议已经开始。

  地板,不知是由于松散,还是由于干枯,脚一踏上去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们两人只好踮起脚尖、放轻脚步,在后面找个地方坐下来。兵团首长们都坐在正面挂图下蒙了白布的桌边,烟火头不断在这里亮一下,在那里亮一下,辛辣里带点甜味的“骆驼牌”香烟像雾一样散漫开来。陈文洪一坐下,就在首长中间寻找秦副司令。可是,很奇怪,唯独不见秦震,陈文洪觉得有点纳闷。梁曙光却由于这整个营地的鸟语花香都不合他的心意,不,简直和整个战争,和每一个战士蹦跳的心,都不谐调,而感到烦闷。他是多么急于想一举捣向长江,解放大武汉。他一切一切都集中在这一点上,对其他无从考虑。可是有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这是史占兵团司令员在说话。于是,他们所有在场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电筒照亮的地图上去了。整个大厅都鸦雀无声,只有一个声音震响:

  “…自从华东兄弟部队一举攻克南京,敌人已处于土崩瓦解之势。”

  他停顿了一下,嗽了嗽嗓子,继续说:

  “可是,我们华中前线面对的是到而今为止,还是残兵败垒中保存得最完整、最凶恶的一股势力——白崇禧!嗯,白崇禧!他制定了一个‘华中局部反攻计划’,妄图依托湘、鄂、川、黔负隅顽抗,来改天换地,扭转乾坤。”

  司令员站起,他的身材削瘦,而且有点驼背,因此人们总觉得他头向前伸着,他如果不穿军衣,根本不像军人,只像个瘦小的农民,可是他眼光、声音显得很威严。他走到地图跟前,背对着大家,大约默默站了十来分钟。

  这宁静的、严肃的十分钟里,每一个在座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时,军人的“荣誉感”、“好胜心”回环在在座的大多数人心中,特别是在师一级干部心中。他们想:辽西一战,如秋风之扫枯叶,尽歼美械华,解放平津,大局已定。淮海战场,发动最后大歼灭战,以雷霆万钧之力,四昼夜间“残敌十几万人就全部覆没,平均每天消灭敌人四五万人。这么多敌人,被歼灭得这样快,正好比一个雪球,掉在滚沸的水里一样”摧枯拉朽、直长江,现在眼看华东部队跨过南京,直捣上海,我们在华中还不趁火打铁,抡下铁锤?——他们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火急冲向武汉,取它一个辉煌胜利,此时不干,更待何时?

  可是,司令员这个老头儿却这样慢条斯理,迂迂磨磨,真是急死人!他不知为什么挥着一条长长的左臂,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他在地图面前,来来回回又走了一阵,还是默默无言。

  随了他的脚步,地板发出枯裂的声音,人们感觉到血管里的血似乎都将凝固、爆炸、燃烧。

  突然,兵团司令转过身来直视大家。

  他抛开了当前形势,把一段深沉的思虑完全抛了出来:

  “同志们!大武汉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使大家怔住了。

  司令员并不期望谁来回答,他也知道不会有人出来回答,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的声音虽然低哑但很有力:“二十二年前,我们这支无产阶级革命部队,就是从武汉开始,经过南昌,井冈山,中央苏区,打开了农村包围城市,革命武装力量反对反革命武装力量的革命战争。后来我们到北方去了,现在我们又回到南方,想一想,——同志哥!你想一想吧,大革命失败的白色恐怖,二万五千里长征,泸定桥、夹金山,成千上万,不,上十万,上百万亲密的战友,抛掷了头颅,洒干了热血!”

  他的手在桌上猛拍一掌。

  “几十年,尸横遍野,血成河呀!血债要血来还,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

  司令员突然停止了声音,他没有径直部署战局。

  这完全出乎梁曙光、陈文洪意料之外,使他们从眼前的战局一下升腾开去,飞向历史的纵深。这样一来更加使人们中焦的难熬,热血沸腾。

  “同志们!现在我们回来了。

  “面前就是长江中游军事、政治、经济中心的武汉三镇。辛亥革命时,它威镇八方,北伐时,它名扬四海呀!现在,白崇禧从信急速撤退,可是,他手里卡着大武汉,死不撒手…”

  二

  与此同时,秦震在一幢别墅房子里,正和武汉地下的同志密谈。

  这个自称“老李”的同志化装成商人模样远道而来,和部队取得联系。

  两个人坐在窗下的两把陈旧的绿漆藤椅上,中间隔着同样一个小藤几。

  窗外,几株紫丁香盛开,扑进一阵阵浓香。

  刚才,秦震走进屋来,发现紫丁香,不免目光为之一亮,边掠过一抹微笑:啊,紫丁香,西方人说紫丁香是象征幸福的花,莫非我有好运降临?

  可是,此刻,他凝眉静听,心事重重。

  ——白崇禧真准备把大武汉一举烟销火灭?!

  地下同志将一件罗长衫下来搭在藤椅背上,穿一身漂白布褂,正就着小藤几,用秦震递过来的一红蓝铅笔,在一张武汉市地图上,凭着清晰的记忆力,画下各种记号,而一下子,这些记号都变成箭头向秦震心房。秦震的眼光急急跟着那支红蓝铅笔飞掠,这是江岸机车厂,这是火力发电站,这是汉江大桥,这是汉兵工厂,这是长江轮渡码头,还有火车站、仓库、监狱、江汉关大楼…据说这些地方都安放了炸药,接通了电线,只要总闸门一卡“武汉不堪设想!”

  秦震素来临危不惧,镇定自如,这时却不了一口冷气,吐出几个字:

  “白崇禧竟敢走这一步绝棋?!”

  他在思考,他在判断。但,他终于站起来,把地图折了两折拿在手中。

  “形势如此紧迫,请少坐,让我们研究一下。”

  可是,当他已经走近门口又折转回来。

  老李连忙站起来他,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秦震想伸手到军装右上方小口袋,取出那份暴风雨之夜抄下的电报,不过他立即停止了这下意识的动作,只低声音急急询问:

  “跟黛娜有联系吗?”

  “有联系。”

  他一把抓住对方手腕问:

  “她在哪里?”

  “在监狱里。”

  他的心头一阵刺痛,一片灰暗,但他强行镇定了自己。

  他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那意思是“危险吗?”不过,没有等候回答,只把手放在那个同志手上一按:“回头再说。”就拉开装有铁纱窗的凉门,又扭动铜把手推开沉重的木门,迈着急促脚步匆匆走去。

  一分钟后,秦震出现在大会议厅里。秦震除非万不得已,总穿皮鞋,而且皮鞋擦得乌黑锃亮,尽管他不愿地板过分震响,一阵卡卡声还是打断了兵团司令员的话路,以致他本来向前看的脑袋立即扭转过来。秦震走上去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兵团司令员立刻站起来,挥了一下手说:

  “暂时休会!”

  一阵椅凳的挪动声,人们踏着杂乱的脚步,向宽阔的走廊上拥去。

  几位兵团首长聚拢在长桌旁,商谈了大约二十分钟,兵团司令员一只大手按在刚刚送来的武汉地图上,跟秦震说:“我们继续开会,你再仔细了解一下情况,然后把我们的设想向中央发个报。”

  陈文洪到走廊上和兄弟师的几位同志聚在一道谈话。

  只有梁曙光远远离开众人,站在走廊一个角落里着一支烟。在青烟缭绕之中,他紧皱双眉,一脸愁容,陷入沉思,连兵团司令招呼开会的声音都没听见,还是陈文洪喊了声:“老梁!”他才冷丁惊醒,步入会场,会议已经开始,兵团司令员史占的声音还是那样洪亮、苍劲,没什么特殊变化,从这一点看来,史占司令员比秦震副司令员还要沉着、老练,颇有一种巍如泰山的风度。梁曙光一坐下,听到司令员正说:

  “最新情况,敌人确有一个把大武汉炸飞的计划。”

  这,在会场上无疑是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会场上一片沉默,不过,这不是紧张的沉默,而是思考的沉默。

  兵团司令微闭两眼,泛出既轻蔑又鄙视的笑意,他拿眼睛注视着大家,那意思不过是尊重大家的思考。

  “来吧,大家讨论一下吧!”

  讨论是热烈的。

  1.猛烈攻击?

  2.钳制待机?

  可是,如果猛烈攻击,不正缩短了毁灭时间吗?

  可是,如果箝制待机,不正给敌人以充分的时间了?

  会场上,各种想法,像无数看不见的小闪电倏忽倏忽地在彼此心地之间传递着。

  陈文洪注视着身旁的梁曙光,只见梁曙光一只手在头上一拍,而后搔着头发,烦躁不堪,就要马上站起来抛出他一腔奋。陈文洪深深同情政委的情怀,理解政委的用意,他就伸手按住梁曙光的肩头,而自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立刻亮出自己全部观点:

  “我看我军应当立即向武汉发起攻击…”

  他的话立刻得到全场大部分人同意“是呀!从来没有不攻自破的堡垒!”“来个狠、猛、快,时间要抓紧,我们多耽搁一秒钟,就给敌人多一分准备时间。”“乘其不备,出其不意,直捣武汉!”这些话都显然是支持陈文洪的。

  梁曙光终于站起来,他极力抑制自己,但还是免不了声音的颤抖:“整个武汉几十万人民势如悬卵,危在旦夕…”

  司令员搔了搔白发,立刻截断梁曙光话头:

  “是呀!我们这大武汉像一筐子鸡蛋,你要抢得太狠了,就要碰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突然把胳膊一甩:“你们要打?好。数百万大军都已灰飞烟灭,这眼前一股子兵力,凭他三头六臂,也不过一扫而光。可是,同志们!你们要冷静考虑一下大局,我们不能忘记中央的要求:尽可能完好地保存这个工业大城市,不能让国民实行焦土政策。我们打上几十万发炮弹,就不信轰不走个白崇禧,可是,我们把一个什么样的武汉交给中央交给全国人民?”

  史占突然停住话音,眼光扫过整个会场,扫过每一个人。他好像要他们交给他一个答案。

  陈文洪坐了下来,他把手握住梁曙光的手。他觉得梁曙光的手在发抖,但两人互相望了一眼,没再做声。

  史占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们以为武汉在望,唾手可得,为什么我们倒在这儿踏步不前?今天是师以上的会议,对于中央军委、野战军的部署也透一点天机,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们正面兵临城下,吸引敌人,”他随即用左手作了一个包抄的手势“一支大军正从东翼猛长江,迂回敌后,造成对武汉的钳形攻势。你们要打仗,尽可秣马厉兵,决一死战。仗有你们打的,可是对于武汉,我看还是先稳着脚步,再来一锤子定音!”

  这时候,黄参谋蹑手蹑脚走到陈文洪跟前低声说:

  “秦副司令请你开完会到他那儿去一下!”

  陈文洪一怔,看了身旁的梁曙光一眼,那意思是:“就叫我一个?”

  “是的,就请你一个人去。”

  开完会,出来一看,已经暮色苍茫,一脉夕阳染红了整个山谷。

  陈文洪径直向秦震那幢白色洋房走去。

  怎么?

  参谋不在,

  警卫员也不在,

  没有一个人来他。

  寂静,这种寂静仿佛凝聚着一万种看不见的压力,以致连陈文洪这个“闯将”也发怵地停下脚来,手足失措,不知怎好。老头(这是他和梁曙光之间对秦震的昵称)难道不在吗?不会,老头素来信守时间,凡是约定了的那就雷打不动。哪一个迟到狠了,他还要大发雷霆。陈文洪想到这里,便迈步走上石头台阶,喊了声:

  “报告!”

  没有人应。

  他提高声音再喊:

  “报告!”"VNKO" >V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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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没有人回答。

  只在第三次喊过之后,才从厅房深处传来一声微弱而显得遥远的应声。

  陈文洪推开门走进去。屋里已经非常昏暗。他举目搜寻,才在一扇停滞着一抹朦胧光线的大窗户下,找到秦震。秦震脸朝窗户,背对门口,一人在那儿兀立着,很难猜想,他是不是听见了开门声、脚步声。总之,他没有立刻回转身来。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刹那间,陈文洪突然发现秦震背有点佝偻,全身显得疲惫不堪,他眼前看见的真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

  陈文洪等待着,等的时间那样长久。

  秦震不知怎样一来,蓦然发现有人站在后面,从而迅速地转过身来。他的眼光像火一样在朦胧暮色中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然熄灭了。

  陈文洪十分惊讶,几十年相处的老首长,从来都是活泼朗而又刚强果断。但现在,他在迟疑、在犹豫。他迈开缓慢的脚步走到陈文洪跟前,轻声说:

  “文洪!你不要激动!”

  不知出了什么事?陈文洪呆呆望着站在面前的这位慈祥的长辈。

  谁知更令陈文洪震动的还在后面,秦震终于口而出:

  “白洁在武汉,不过,在监狱里。”

  黛娜是白洁的代号,当然这是由于革命需要而安排的。至于在秦震和陈文洪之间,白洁就是白洁。

  陈文洪像给火的伤了一样,从内心里打了一个冷战,倏然一下传遍全身。他没有做声,他的整个心情如此复杂,他等待了多少年,追寻了多少年,他心中唯一钟爱的人,现在总算找到了,谁知她却被紧紧掌握在恶魔毒爪之中。

  “你要冷静,你负担着沉重的战斗任务…”

  是嘱咐?是安慰?秦震是在对陈文洪,其实也是对他自己说这些话,他是在努力振作自己。

  陈文洪还是没有做声,他的冰冷的心上像用刀子划开一道伤痕,没有疼痛,但在血。

  在陈文洪这样顽固的沉默的时间里,秦震也在考虑,他是不是应该把白洁的全部情况都告诉陈文洪,也许是该让他悉一切的时候了。不过经过反复琢磨,仔细推敲,他觉得不能这样做,他没有这个权力。白洁这条线索是由中央掌握的,就是解救出来,说不定还会派遣到哪里做秘密工作。他终于得出结论:只有等完成周副主席的命令,然后由周副主席处理,我应该做的就是守口如瓶,保密到底。不过,他觉得他必须对陈文洪说一句宽解的话:

  “我们要搭救她出来,千方百计,设法营救。”

  陈文洪确确实实没有激动,相反,倒是出奇的冷静,不过他的声音是微微颤悸的:

  “司令员!我只有一桩请求,把主攻任务交给我吧!”

  秦震点了点头,他的手和陈文洪的手握在一起,随即转过身去,显然是说:“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在这一瞬间,陈文洪有一个重大的忽略——在最后一缕落余光中,秦震不想让陈文洪看清他的脸,而陈文洪也确实没有看清他的脸。

  四

  不知什么时候落起雨来,树木和泥土散发出一股土腥气味。四月天气,瞬息万变,这无声的雨啊,令人感到绵,感到惆怅。

  陈文洪从秦震那里出来,雨淋了他,他没有觉得,他就那样走,走出幽谷,走上小路…

  雨漫掠过原野,雨在他心房里响起。

  一团乌黑的雨云慢慢笼罩了他的心头。

  那是在延安,星期天一个炎炎夏日的中午。当时,延安是充歌声,充笑语,充火热青春的地方。大批大批男女青年络绎不绝,像古代朝圣者一样,从全国各地奔向这个抗战争的灯塔,使得延河两岸,热闹非凡。不过,像这样的中午,人们大部在清凉的土窑里睡午觉。陈文洪由于担任抗军政大学的小队长,从早到晚,奔波繁忙,只好星期天中午这个空,到延河上来洗衣服。当年住过延安的人,该不会忘记,延河那柔软无声而又清澈透底的水是多么可亲可爱吧?从水里洗出来的衣服,是那样光滑、清,仿佛还给延河水染上淡淡清香。是的,我们不会忘记,那是一个多么震撼人心的大时代,又是一个多么抒情的大时代。陈文洪赤着上身,灰布军挽到膝盖头上,叉开两条腿站在河中心,那样勤奋、那样快意地在大青石块上着衣服。闪亮的水花、雪白的皂沫,随了手势飞溅。如果有一位画家从这儿过,会忍不住要为这青年人勾勒一幅素描。他那样英俊,全身肌腱凸出、充活力。椭圆白净的面孔上,眼睛、鼻子、嘴都精致、小巧、端正。但他的整个神态使你感到勇猛、果决、刚强。他是经过雪山草地磨练出来的,他的两眼却那样纯真洁净。他洗得很起劲,赤红色的两臂的肌腱活跃地弹动着。他沉醉在劳动的快之中,专心致志,忘了时间。忽然,一股闷人的热气从河面上升起,使他呼吸有点困难。便直起,用带泡沫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放眼看时,大吃一惊。原来靛蓝的天空突然黑得像锅底,只见一只苍鹰在飞腾旋卷的乌云里急急打了一个斜歪就无踪无影了,河边的石块发白,马兰花在颤抖,一阵狂飙突然从天而落。

  大西北高原有时是温情的,有时也是狂暴的。现在,在你还来不及思考的时候,这险象环生的一幕已经降临眼前。

  陈文洪抱起衣服,立刻就往岸上跑,刚上岸,就隐隐听到一阵可怕的声音,回身一看,河的上游,山洪像千万垛山崖陡壁直下来,墨黑的旋带着无穷的吓人的威力。与此同时,整个天空和地面都变得昏暗沉沉,好像整个天穹突然奥变,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发出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可怖的轰响。延河原来只是一条曲曲小河,而转眼间,大水已经淹没两山之间整个广阔的平川,沿着整个广阔平川,遮天盖地,狂泻而下,两面光秃秃的山夹着一片汪洋汹涌的黑

  “不好!”陈文洪站在石头上惊叫了一声。

  他在黑色狂中发现一个白点。

  啊!人!…

  这人卷在惊涛骇之中,既看不见挣扎,也听不到呼喊,因为这时一切都为大自然疯狂的叫啸所淹没了,只见那个小白点一会浮到水面上来,一会又淹到水面下去。

  是的,是一个人!

  陈文洪来不及思索,从岩石上耸身一跃,投入急

  这时,天塌地陷,山崩石裂,谁碰到它,谁就将毁灭,碎成粉末。但,现在,这一个人,这一个大地之子,在挥动双臂,破前进。

  陈文洪见人危难时,丝毫没有犹豫,投入狂涛恶中搏击向前。

  山洪的暴发,使得两旁山上窑里的人都出来了,当人们看见汪洋中两个小点随,都吓得倒了一口冷气,连声呼叫,奔走相告。一时间,山坡上站人,有的就急惶惶奔下山来,拉绳索,抬木板,想方设法进行抢救。所有的眼光都投在陈文洪身上,当一把他没,人们一下屏住呼吸,当他又凫出水面,人们跟着一声喟叹。命运,命运,一个人的命运和千百人的命运牵系在一起。

  山洪急剧地怒吼、旋转、奔,冲击着成群的牛羊、巨大的树木和桥梁、屋顶,横扫而下,势不可当。这种狂暴是没有任何力量能与之抗衡的。正因为如此,两岸的人群焦灼、喊叫,于是所有的心扉打开来,通向一个发亮之点——这就是希望,希望,这是驱使人奋发向上的力量。试问,如果没有它,火、热、生命、阳光,都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陈文洪便是这个亮点,他向黑的死神挑战。正在这紧张时刻,忽然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下,水势、风势、雨势,汇成大气流的漩涡,情势更加险恶了。

  人群中不断发出喊叫:

  “游近了!”

  “抓到了,抓到了!…”

  “哎呀!”

  “又冲开了。”

  “他还在游吗?”

  “他还在游。”

  “真险呀,这一把他打得远远的…”

  “他在游,近了——又近了!”

  陈文洪这时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悬念或疑虑,也不允许他有什么悬念或疑虑,他要对付的就是一意要噬他的恶,他只有一个意念,就是从急中救出那个溺水的人。

  终于他揪住了这人的头发,于是,两个人漂浮在一起了。

  不管涛怎样摇撼,他死死扭住头发,头发长长的,是个女人。

  她已失去知觉,不再挣扎,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在战栗、在漂流。但,水的浮力,的冲力,使她显得不那样沉重,因而使她能够跟着他漂浮。陈文洪,临危不惧,头脑清晰,他知道他不能横断洪,直截向岸。于是,他趁着水势,一任洪水急速漂流,把他们冲而下。人们沿岸奔跑、喊叫,有些会水的人已经下到水里,凫着喊着,想助他一臂之力,但怒涛横击,难于接近。当洪水到很远很远一个转弯的地方,陈文洪利用水势缓慢的大好时机,奋臂划水,他终于被很多扑下水来的人抓住,他和那个被救的人,给人们七手八脚抬上岸来,却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陈文洪慢慢苏醒过来了。人们告诉他,那个女同志送到医院抢救去了。

  天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一片红色夕阳照耀在延安四周的山头上。他觉得浑身无力,头晕脑。人们要送他,他却谢绝了,只河水冲冲身上的污泥,就蹒跚地沿着河岸向上游去寻找他撂在岩石上那堆衣服去了。

  …

  五

  大约十天以后,一个夜晚,陈文洪正在窑里读书,一个通讯员给他送来一封信。当时,在延安没有信封,都把信纸叠成狭条而后曲折扭成个阿拉伯4字形。陈文洪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

  $R%陈队长:

  我是女生队学员,那天山洪暴发我险些遇难,你把我救上来,发高烧住了五天医院。很想认识你。

  白洁$R%

  灯盏里一细细灯捻爆着一星不大的火花,他看着那娟秀清丽的字迹,蓦地想起那天有人落水的事。这事已经轰动了半个延安,而且他就是主角呀!不过,他对此却不加理睬,有人问他,他就悄悄走开。现在,他对这封信很满意,因为信中没有一个感谢的字眼,至于认识,那又有什么必要呢。他只淡淡一笑,就把这封信撂在一边,又重新埋头到书本里去了。在红军队伍里,他属于爱学文化的一类人,在家参加了村苏维埃的扫盲队。十四岁参军就带了一个小本,一截短铅笔头,这是他的珍宝。在茫茫草地上宿营的夜晚,就着朦胧的篝火,他捏着小铅笔头写得手心出汗,往往把头一撂在书本上就睡着了。现在,他,一个工农出身的干部,管理的却是一批知识分子,他深感彼此之间文化水平差距甚大,不易理解,不易引导,就发了他的好学进取之心。

  这孔土窑一到下雨天就反,泥土的霉气和灯盏里羊油的腥膻味混在一起。有一只蟋蟀不知在窑里还是在窑叫个不停。在一次大会上,一位领导同志说的话特别触动了他:

  “世界是人创造的,凡是不懂的你去学就懂了。”

  收信的那夜,他依然学到不知什么时候,把头伏在书本上睡着了,那灯盏上的火花,也不知是耗干了油,还是给风吹灭了。

  西北高原的夜晚,还是十分清凉冷峭的。西北,你这巍巍的黄土高原啊!你这中华民族发祥之地,你是何等雄伟,何等壮美啊!人们站在这里,不论是白天看太阳或晚间看月亮,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这儿一切离天穹贴近了。因此,太阳特别热,月亮特别亮。黄土高原气势雄浑,景象苍劲,处处使人想到古老的洪荒时代。那时在这里,从石破天惊、开天辟地、移山倒海的沧桑变迁之中,生长了万物之灵的人,我们的祖先,就在这儿开始了茹饮血,刀耕火种。然而,一个伟大民族的灵魂就从这里发而起。于是,漫漫几千年过去了。今天,在这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国破家亡的大灾难里,历史好像做了精心的选择,西北高原这片土地,又一次发出呼啸,拔地而起,曾经创造过一个世界的地方,再来创造一个世界。你站在高山之巅,四处隙望,你会觉得这儿穷山恶水,寂寞荒凉。可是,你放开脚步吧,你追寻着高亢而又苍凉的“顺天游”的歌声走吧!歌声飞过曲曲山巅百道湾,飞过一川碎石大如斗,你会发现土地如此肥沃,森林如此茂密。山梁上一个牧羊人,披着一块老羊皮,提着一牧羊铲,就是他,一面慢悠悠走着,一面引吭高歌。…天苍苍,野茫茫,好像自从我们祖先沿着黄河走向中原以后,这里便空自留下了无人问津的宝库。可是,这表面上看起来平静的高原,它的心脏却永远不息地跳跃。中国劳动人民的儿子,举着红旗到这里来了,当血雨腥风的民族的大灾难、大痛苦、大悲剧来临的时候,透过浓云密雾,牧羊人高亢而嘹亮的歌声,变成千千万万人的呐喊,唤醒千千万万沉睡的心灵。谁能说在悲痛中没有欢乐,又有谁能说在欢乐中没有悲痛。正是在悲痛与欢乐的错中,陈文洪,这个江西来的红小鬼,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展翅的雄鹰了。

  事情并不像陈文洪想的那样单纯、简单。自从陈文洪收到白洁那封来信以后,有一个女同志的影子常常在他身旁出现:在操场头,在课堂边,在延安城铺石板的街道上,在凤凰山头新华书店里,经常有一个影子轻悄地出现。那是一个青春洋溢的人所处的青春洋溢的年代啊!一个微笑,一瞥眼波,都会引起心里的涟漪漾。可是,陈文洪一直没有觉察。因为好胜心占据了他。在火线上要做个出色的战士,在学校里要做个出色的队长,他把全部精力都沉浸在事业中了。可是,一个星期六晚晌,他和全队学员去参加一个灯火辉煌的晚会。一个女同志站在台上,燃烧的松明透过缭绕的黑烟照明了她。她却完全沉醉在乐声中,那优美动听的小提琴的旋律,从她柔软的手指沁整个会场。会场里,那么多人一下变得如此安静,似乎所有人的心都和乐声溶合起来了,像一股清清的风,一缕淡淡的云,在回环悠扬。一种柔和的、和谐的美,净化了人们,震颤了人们的灵魂,使人不能不为凄婉而哀伤,为昂扬而振奋。忘了,忘了,就这样,忘了一切,忘了自我,它忽然升上太空,忽然旋落平野,而后,余音袅袅,像一游丝,若断若续,轻微、轻微地飞向无限的深、无限的远。小提琴的琴弦终于静止下来,可是会场上的人还停滞在凝静中,然后一下如大梦方醒,一阵掌声跟着一阵叫喊:

  “白洁!——再来一个!”

  “白洁!——再来一个!”

  陈文洪恍然大悟,啊,原来她就是白洁!也许由于那乐声的陶醉吧!他对她立刻产生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好感。

  白洁没有答应大家要求,似乎羞怯地要退下台去。这时,坐在前排的陈文洪也和大家一起喊叫起来。就在这一刹那,白洁和陈文洪两人的眼光相聚在一起了,她看见了他,他看见了她。

  那夜,月光如水。当晚会散会时,人们从空气混浊而热闹的大礼堂里涌出来,特别感到这个山城的夜气如此清凉、甘美。从看不见的远处,传来延水潺潺响。当人们纷纷沓沓踏着月光向前走时,白洁的身影轻悄地出现在陈文洪身旁,她毫不犹豫地向他走来,十分勇敢地主动同他握手。他第一次握年轻女人的手,心中有点颤悸。这手是那样纤细、柔软,但她的语言像火一样热烈:

  “陈队长!我们总算认识了。”

  六

  是的,他和她认识了,不但认识了,而且渐渐相爱了。

  爱情是最宽厚的,也是最仁慈的。

  可是,人世间给予陈文洪的爱是太少太少了。他这个江西伢子,三兄弟一道参军时他才十四岁。后来,一个哥哥在广昌战斗中献身了;一个哥哥永埋在古老的苍凉的茫茫草地之中了。可是,他没有哭过。也许正是这些悲怆与惨遇铸成他的性格。他平时沉默寡言,战时又猛又狠,人们都管他叫“辣子连长”这不仅仅由于他每餐饭没有辣椒就吃不下去,更重要是由于他对人、对事、对一切,都有一股火辣辣的劲头儿。感情这弦,在这个由苦难陶冶,由战火磨炼的灵魂中,似乎从来没有一手指去挑拨过。其实,那时,他何尝没有爱,只不过爱含在恨里,心中燃烧的是冰冷的火焰。而现在,当两颗心融合之后,他心里燃烧的是温暖的火焰了。一个落雪的夜晚,他送她回女生队宿舍去,临别,她依依不舍地把他冰冷的两手紧紧抓起,贴在她的两颊上。他立刻感到一阵温暖、火热,美美地渗透入心泉。她责备他:

  “这样大雪天也不穿大衣?”

  他笑了笑说:“我已经习惯了。”

  她十分深情地说:

  “你只知道你,你就不想到我…”

  她的声音竟呜咽起来,他一下着了慌,连声说:

  “我穿!”

  “一定得穿。”说着,她把自己脖颈上围的一条线围巾取下来,亲手给他围上。他待要谦让,她向他投来一道“命令”的眼光。

  这是何等温馨的爱啊!分手之后,他怎样也不想回自己的窑,他一个人坐在延河边一块岩石上,一任凛冽的寒风把雪花撒得脸。他的脸颊,从那轻软的、茸茸的围巾上,感到天地间都没有的温暖,他第一次落了眼泪。当他发现一点的东西下腮帮,他恐慌了,他连忙去揩,却又止住没有去揩。啊!这就是深深的爱啊!这个踏遍荆棘的人,头一遭懂得了幸福;这个坚硬如铁的人,头一遭受到爱怜。这正说明,在他们之间,爱得多么纯真,爱得多么圣洁。他们之间的爱,像是夏日清晨的湖水,清洁、晶莹、透明;一旦太阳一脸,它就将湖面反衬出无穷无尽青春璀璨的光华,是的,爱就是这样无穷无尽的呀!

  陈文洪不再是过去的陈文洪了。

  白洁不再是过去的白洁了。

  有一次,陈文洪问她:

  “你是一个爱好艺术的人,你为什么找我这样一个工农分子?”

  她痴痴地望了他一阵,然后慢悠悠地说:

  “我从小过着富裕的生活,可是我厌恶那种生活,我的心是那样孤独啊!我觉得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我羡慕你,你是真正有用的人。”

  白洁从小巧的嘴出雪白的细小的牙齿笑了一下,但随即发出郑重的声音。她像在发出誓言:

  “请你相信我,我也一定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的柔软的脸颊泛出红晕,她的纤细的身子好像强壮、长大起来。

  延安的爱情进行曲在鸣奏着。

  冬夜。把整个窑照得红朦朦的炭火盆上,一只搪瓷茶罐飘溢出大红枣的甜香,这就是人们从最大贫困中得到最大的富有。这是多么温暖而又深沉的眷恋呀,许多从那个年代里过来的人对此都永远恋恋不忘,一直到他们或她们的垂暮之年以至最后弥留之际。那是何等的坚贞啊!那是何等的温馨啊!

  但,在陈文洪和白洁正在热恋时,却意外地发生了事变。

  事情发生在早一个静穆的黄昏。陈文洪按照事先约定,到了他们会晤的地点,那是白洁最心爱的一个地方,陡峭山壁下,一弯澄澈清碧的延水边上,有一巨大岩石。他们常常坐在这儿,听水声淙淙。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她,每一次约会都充新颖欣悦之感。这一天,陈文洪又怀着同样的心情来到这里看白云变幻。可是她没有来。他在河边沙滩上踱着,仿佛辨认白洁留下的脚印。当时延安人是没有表的,只把影当作时钟。后来夕阳衔山,天空泛出红紫云霞,她没有来;后来,暮霭低回,从沙砾里初绽的马兰花在微微摇颤,从河面上袭来一阵寒意,她还没有来。…渐渐,一种焦躁的心情升上心间,焦躁之中又不免夹杂着一种担心忧虑:“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吗?”这幽僻而荒凉的山谷中,有时是会有狼出现,袭击行人的!…想到这里,陈文洪立刻着白洁的来路走去。但他在那条路上走了很远,还是寂无人影。陈文洪心头如炙似烤。他突然想,也许她已从旁处到约会处,于是他又折回到大岩石边。朦胧昏暗的夜影之下,水声显得特别清冷,仿佛预示着什么灾劫正在降临,陈文洪回顾茫然,大声呼喊:

  “白洁…”

  “白洁…”

  除了山壁上空寂的回音,没有人声反应。

  突然间他听到从远方传来一种声音。他纵身一跃跳上岩石。

  他的心一下紧紧颤抖起来了。

  是狼嗥的声音,如此森、意外、悚人。

  ——莫不是白洁真的出了事?

  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当他又拔步沿着白洁来的那道川谷奔去时,夜完全黑了。

  他多么希望面出现一个穿着灰白色衣服的人影呀,但是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大岩石上,他勉强抑制自己冷静下来。

  他寻思,是不是她忘记了这个约会?

  不,不会,他仔细回想,白洁是一个非常守信用的人。

  那么是什么?!是什么?

  于是他下定决心到白洁所居住的抗大小分队住处去。他走到那儿,整个宿舍房屋连一点灯影都没有,人们该已进入梦乡。

  陈文洪站了一阵。

  他的心渐渐凝固,沉落下去了!

  他这样来回来去,在这川谷中跑了不知多少趟。

  最后,他又回到大岩石旁。

  冷冷的一汪清水似的月光已经照落下来。

  难道白洁她…

  不,他不敢想下去了,他只觉得浑身冷嗖嗖的,像从头上浇了冷水。

  他坐在大岩石上,月亮也已西斜了。

  哪怕有一点声音,也会带给他一线希望呀…

  一种苦恼,一种痛苦深深抓住了陈文洪的整个灵魂。

  他终于没有等到白洁,带着失望与绝望回到自己的窑。他不愿点燃灯盏,摸黑到上,合衣而卧,睁着两眼,直到天明。

  这个革命中的战士,生活中的苦儿。

  他意外地得到幸福,难道现在幸福又意外离去了吗?不,不可能…

  从那晚以后,过了多少天。等待,失望,等待,陈文洪陷于一个青年人无法摆的烦恼之中。

  是的,爱,并不只意味着甜蜜、微笑。

  是的,爱,同时也意味着忧愁、苦痛。

  在陈文洪身上,生活本来就像一条大河自由自在地奔。而今,经过畅、漫溢,却突然遇到礁石,狂击碎在礁石上,而后降落下来变成一潭死水。

  陈文洪尽力挣扎,摆困境,全力投入紧张的工作和劳动,不给自己留一点空闲,想以此倒苦恼,但青春的烦闷是怎样渗透人心呀!他觉得这个春天特别漫长,不知为什么他苦苦地盼望着夏天的到来。

  而夏天也就真的悄悄来临了。布谷鸟彻夜地鸣叫着,月亮把窗纸照得雪白。他怎样也睡不着,茫茫中好像有一种什么神奇的驱使似的,使他走到窑前的坪场上来。月影蒙蒙,山影蒙蒙,整个延安酣睡了,整个延安给月光照得那样清凉、明亮,月光像一层极细极细的银丝织出的纱幕笼罩着一切。听到远处延河水的声音,就像有个小孩从玻璃瓶里往外倒水,咕噜噜咕噜噜地响着。他想到那儿去,他移步走下弯曲的山路。在半山上,他忽然看见一个人影,正在上山,骤然面对面停下,来人竟是白洁,白洁。

  一月中天,万籁俱寂。

  她的充喜悦的眼光和他充炽情的眼光骤然相遇,默默注视了一下——这是多么动人心灵的一瞥呀!他们爱得如此之久,但这时才第一次紧紧拥抱了,相吻了。等到她从他怀中仰起白皙的面孔,她两眼含着泪花,透过泪花笑得多么甜蜜呀。最后,还是白洁轻轻推开了他,微嗔地说:

  “你看,你把什么坏了!”

  原来她前捧着一大把红的、白的百合花。

  他问她:

  “你怎么不讲一声就走了?”

  “纪律不允许告诉人,任何一个人。”

  “那你也不能写一个字?”

  “不,不能,洪!那是绝对不能的。”

  她没有告诉他她在哪里,不过他也不再问她在哪里了。

  他心里明白,作为的机密,他不应该再加询问。

  他记起,在他最烦恼时,他曾为此去见过过去的老首长、现在学校副教育科长秦震。

  痛苦在燃烧着他,痛苦在折磨着他,他能找谁一诉衷曲呢?在人群里,一个最关怀他,也最为他敬仰的人就是秦震。陈文洪觉得不应该为个人私事去麻烦上级,但是他的两脚竟不听他的指使了。在这革命大家庭里,秦震与他之间所特有的那种亲骨关系竟驱使他走到老上级那儿来了,他要向他请教、求援。

  秦震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让他坐下,两只微笑的眼睛,一下望到他的心底,好像他知道他会来,也明白他为什么来。

  他们谈了很久很久。最后,秦震情深意真,情辞恳切地劝阻陈文洪不要跟白洁恋爱。

  陈文洪挣红了脸想要争辩,这个老首长率而直言道:

  “她不是你理想的对象。”

  可是,陈文洪是用整个生命在爱呀,他不是一个轻易付出爱,更不是一个轻易收回爱的人。

  秦震见他执意不肯,在砖砌的窑地面上来回踱了几步,背过身去,十分感慨地说:

  “文洪,我告诉你,她可能不会给你带来幸福。”

  “我不只是为了个人幸福…”

  “可是,她也许长久不能跟你在一起呢?”

  “只要我们的心在一起,为了革命,她走她的路,我走我的路,也没关系。”

  秦震明亮而冷峻的两道眼光霍地在陈文洪脸上,这一刹那,是多么严峻的考验时刻,是多么清醒的考验时刻。

  陈文洪心神一震。他从来顺从老首长的教导,不过,这一次,他不能听从,不能。为了这个“不能”他得付出多么巨大的耐力与毅力呀!但他确实不能,而这时,他看到秦震的眼光缓和下来了,眼光一下变得有如一片和煦的阳光。

  不过,这是没有结果的结果,谈话也只能在此结束了。

  秦震照例留他吃饭,他也照例坐在小马扎上就着一段木头墩子吃饭。那年月虽然艰苦,可同志之间偶然过访,总要留下吃一餐饭,尽管同样是小米饭,土豆汤。秦震特地加了一小盘炸得焦黄香的干辣椒,油汪汪的,使人深感盛情。陈文洪吃得汗淋淋,热烘烘。吃罢饭,一抹嘴站起就走。秦震送他走出窑,他回身,立正、敬礼。他的绷得紧紧的整个身姿说明:我是绝对服从您的,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够。

  现在,白洁却突然出现眼前,他没问白洁,是谁允许她来的,是不是谁说了话才让她来的,但,由于她既然谈到纪律,也由于对她的信赖,他没有再问。他高兴,在一个打开水用的黑釉瓦罐里倒凉水摆在案头,白洁把那一大捧百合花在里面。这从荒山野谷里采撷来的花呀!好像在窃窃私语,低低暗笑,为他们散漫出一股略带点泥土气息的芳香,确是令人心醉。

  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夜!

  这是多么短促的一夜!

  这是多么痛苦的一夜!

  一直到窗纸上泛出青色,两个人还面对面坐在炭盆边喃喃语,语言有时候是吝啬的,但在情人之间却像不尽的丝绵绵不绝。他们什么都说了,他们决定了终身。延安的清晨是寒冷的,陈文洪从伙房里掏来几块红火炭埋在炭盆灰里,到这时已化为灰烬,虽还有一丝暖意,实在抵不住窑土墙上透出的的寒气了。陈文洪的棉大衣披在白洁身上,他们彼此望着,笑着,眼光是那样温暖。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为了要开辟山东敌后抗游击战,非常需要得力人手,组织上决定调一批人到那地方去,陈文洪也是其中一个。他即将离开延安,走向远方,投身于烈的战争之中去了。就像爱好游泳的人即将踊身跃入一样,陈文洪无限喜悦,忘怀一切,唯一惦念的就是要向白洁告别,但是不知到哪里去寻找她。在这重要时刻,不是陈文洪去找秦震,倒是秦震派了个通信员来说:“副科长叫你到他那儿去一趟!”秦震微笑地端详这精力的小伙子,他叫他到几十里外一个地方去看一看白洁。秦震说得很平静,陈文洪接受得也很平静。

  初秋的延安,美得像一个朴实而俊俏的村姑。空气中弥漫着透了的谷子的芳香,阳光把飞扬的尘土晒得暖烘烘的,滑溜溜的小风吹到人脸上又那样凉爽宜人。陈文洪走过一道道川,涉过一弯弯水,爬上山峁,穿过密林,从不知隐蔽在哪儿的村落里传来雄的啼鸣,一树树大红枣像飘着红色的雪花。他早起披着水出发,晌午在一个人家窑前,讨了一碗凉水,坐在碾盘石上,食了身边带的一块锅盔,快傍晚时就到达了目的地。他远远就看见白洁在山垭口上等他了。白洁身穿一身由灰色洗得发白,但清洁、整齐的旧军衣,同样一顶洗得发白的旧军帽戴在头上。她像一颗朝盈盈的小白杨树,那样丰盈,那样俊秀。他们的四只手一下紧紧握在一起。他仔细看她,她的左腮上一点朱砂痣微微动了一下,她倩然一笑,埋下头去。他的情况她都知道,她说:

  “你要到敌后去,我也要走了。”

  “你到哪里去?”

  她举起柔软的小手捂住他的嘴,连连摇头,乌黑的头发在耳边拨着。

  “不要问,将来有一天我会统统告诉你,现在不要问吧!(她用目光央求他,制止他)我是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第二天一整天,他们都在山野间漫步。两个人就要劳燕分飞,各自东西了。当她说到不知何时再见,她伏在他脯上哭了。他紧紧搂住她,感到她的全身有如树叶一般簌簌颤悸。他心里一热,眼窠一酸,但他决然地抑制了自己。她出含泪的微笑,一任他用手掌抹去她颊上的泪痕,在她脸上那颗朱砂痣上吻了又吻。她说:“走吧!走吧!我们分手得早,聚会得也会早些。”

  绯红色的波斯菊开得那样茂盛,小河边的脚印那样深沉,这一切,使他们把这离情别绪,永远深深铭记在心间。他只反复叮嘱她:“不论到哪里都要注意爱护身体。”她说:“我为了你,你为了我,只要我们的心在一起,我们就活得会更好。”第三天一清早,他就动身回延安了,这是多么深情意的时刻呀!这是多么难舍难分的时刻呀!先是她送他走了老远一段路,后来,他又送她走了老远一段路;随后,她又坚持送他,直到太阳升上高空,还是白洁毅然决然推了他一把:

  “你走吧!怕断黑赶不到家…”

  白洁低下头,她那雪白的脖颈红了,她半天没有做声,然后抬起头来,颊都是泪花。

  陈文洪轻轻地了一口气,而后屏住了呼吸。

  她幽幽地说:

  “我们不能见面,我们不能通信,也许很久很久,你连我生死都不知道…”

  陈文洪紧紧拥抱了她,他坚定不移地说:

  “我等你。”

  她高兴地扬起脸来,泪和笑一道漾在她脸上。

  “要是我们永远永远不能…”

  “不会,我要拼命作战。”

  “等到胜利。”

  “等到新中国诞生。”

  是的,他们各自奔上各自的战场,那儿有危难,有困苦,但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红彤彤太阳一般的新中国就要诞生。

  他们两人就这样分手了。她从回袋里取出一包东西,放在他手心里,叮嘱他回去再看,然后,她又轻轻推了他一下,决然地转过身去,从背后朝他伸出一只手摇摆着,仿佛说:“你走吧,我求求你,你走吧!”但她承担的是多么巨大的悲痛啊!当陈文洪渐渐远去,回过头来再看,她还站在那儿遥望着他。她似乎已没有力气再举起手来向他挥动一下了,她就那样站着、站着,一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她的时候。

  从那以后,他们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日本帝国主义投降,陈文洪随部队渡渤海从山东到了东北。在那风雪严冬的冬季,他第三次负伤住在后方一所医院里。有一天,秦震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一脚踏入,四处顾盼,然后就迈着快速的小步,径直朝陈文洪走来。陈文洪刚从沉睡中醒来,眼光有点模糊,但一见老首长,真是百感齐集,悲喜加。秦震一下攥住他的两手,他觉得将近十年没见面的老首长,虽然脸颊还那样红润,眼睛还那样微笑,但毕竟显得苍老了。秦震坐在沿上,咳嗽了一声,显出努力在压制内心的激动。秦震告诉陈文洪,在北平调处执行部见到周恩来副主席。周副主席告诉他白洁很平安,工作得很努力,特嘱他一定要把白洁写给陈文洪的信,亲手交给陈文洪。一股热,慢慢地,慢慢地,而后一下笼罩了陈文洪全身。他激动得紧紧握住秦震的两手:“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敌人的心脏里做秘密工作。”天之涯、海之角,这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啊!但,他知道了,终于知道了。这是两个世界,她在那里战斗,他在这里战斗,有一条线把他们决然分开。当他从激动中镇定下来时,他发现秦震扭过身去,背对着他,是的,老首长毕竟显得苍老了。不过,陈文洪确确实实知道她在哪里了,可又确确实实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伤口还没愈合,就一跃而起,重上前方了。他觉得在前线他和她距离得更贴近一些,在那茫茫旷野上,他望着太阳、望着月亮、望着星星,他就觉得她也在望着同一的太阳,月亮和星星。

  …

  月亮,是月亮,一片月光照亮了陈文洪的眼睛。

  雨不知何时停了。

  陈文洪听到背后有人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陈文洪蓦然惊醒,环顾四周,他发现他竟然向与他的师部所在地相反的方向走出不知多远了。

  他转过身叱问警卫员:

  “走到什么鬼地方来了!”

  警卫员委屈地说:

  “我当秦副司令有任务要你去执行呢!”

  陈文洪摸摸双肩,淋淋的,立刻感到一片寒意。

  他纵身上马,朝来路上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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