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第四章米溪及《根鸟》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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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根鸟  作者:曹文轩 书号:42182  时间:2017/9/26  字数:29350 
上一章   第四章 米溪    下一章 ( → )
  鸟逃出鬼谷,向西走了三天,心情渐渐变得低沉,逃出地狱的激动与狂喜一点一点地丢在了荒野小道上。对前方,他没有牵挂,自然也就更无热情与冲动。他想振作一下精神,催马快行,但无奈,他总不能让自己振作起来。他能一整天软绵绵地坐在马上,任由马将他载着西去。天上的太阳和云彩、路两旁的树林、村庄、庄稼地以及牛羊与狂吠的狗,所有这一切,他都不在意。他自己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落得如此状态。是对自己心中的那个信念开始怀疑了?是因为被鬼谷的生活以及逃脱一下子耗尽了精力?…他想不明白,只能发呆。

  这天傍晚,他终于在荒野上的大槐树下找到了原因:他想家了!当时,正是晚风初起时,天上的薄云,一朵朵,向东飘去。他望着那些薄云,拼命想起家来。他想念父亲,想念菊坡的一切。这种想念,一下子变得刻骨铭心。自从离开菊坡之后,他还从未如此强烈地想念过家——那个仅仅由他与父亲两人组成的家。他居然倚着大槐树,泪水滚滚地哭泣起来。

  深夜,他终于情不自,骑上白马,掉转马头,披星戴月,直向东去。

  他将一直盘桓在心的大峡谷暂时忘得一干二净。

  他恨不能立即站在菊坡的土地上,看到父亲的面容,听到父亲的声音。他什么也不想要了,他只想要菊坡、父亲与家。他骑在马背上,走在异乡的路上,眼前的情景却都是菊坡的。

  鸟回到菊坡时,是秋天。

  菊坡的秋天是明净而富饶的,又稍微带了一些伤感。

  叶叶秋声。鸟骑在马上,再一次沉浸在菊坡所特有的秋天的絮语声中。山的树,除了松柏,都已开始变,或红色,或橙,或黄,或褐色,一片片,一团团,一点点,说不清的好看。从山道往下瞧,已凉意深重。被树枝覆盖的山涧,时时传来凉凉的水声。枝叶偶漏一点空隙,便可借着秋光,看见涧中的清水如银蛇一般滑过。被秋和山中雾气所浸润的枝叶与果实,都在散发好闻的气息,它们融合在一起,飘散着,直把秋的气息弥漫在你所需要的空气中。鸟的鸣叫声,比春天的安静,比夏天的清晰、明亮,让人觉得耐听,又让人觉得这叫声怕是它们在这一年里的尾声了。

  村子在山下。

  鸟骑着马,一直在走下坡路,身子不由自主地得笔直。

  快到村子时,便远远地见到了菊坡所特有的柿子树。一棵一棵,散落在坡上、水边,叶子都已被秋风吹落,而柿子却依然挂枝头。它使人想到,不久前,它们还一颗颗藏在厚厚的叶子里,而忽然地在一天早上,叶子飘尽,它们一颗一颗地都袒了出来,一颗一颗的,像走出深院的闺女,来到了大庭广众之下,都害羞得很,不由得脸都红了,一颗颗地互相看着,越看脸越红。无奈,它们已无处躲藏,也就只好安安静静地让太阳看,让月亮看,让人看了。

  鸟终于看见村子里了。

  这是中午时分。炊烟东一缕、西一缕地升起来,又被风吹散,混进半空中的雾气里。

  鸟从未注意过菊坡人家的炊烟。而此时,他却勒住马看着:菊坡的炊烟竟然也是好看的。它使鸟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与亲切。他忽然感到饿了,用腿一敲马肚,白马便朝小溪跑去。到了溪边,他翻身下马,跪在溪边,用一双黑黑的手,掬了一捧,又掬了一捧清水喝进肚里。他看到了几尾也只有菊坡的溪水里才有的那种身体纤弱的小鱼,正和从树上垂挂下来的几枝条无忧无虑地嬉戏。他用手水朝它们浇去,它们一忽闪就不见了。

  剩下的一段路,鸟是将马牵在手中走的。越是临近家门,他倒越是显得没有急切与慌乱。

  走到村口时,鸟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黑头。黑头正坐在村口的磨盘上吃柿子。鸟一眼就认出了黑头,但黑头却没有认出他来。

  黑头看着风尘仆仆的鸟,愣了半天。当他终于从鸟那张黑乎乎的脸上认出了鸟的那双眼睛时,柿子竟从手中落下,跌成一摊橙的泥糊。他张着沾柿汁的嘴,慢慢站了起来,并慢慢往后退去。

  “我是鸟。”鸟朝他微笑着。

  不知是因为黑头觉得鸟是个跟疯子差不多的人而让他惧怕,还是因为鸟失踪多、现在却又如幽灵般出现而使他感恐慌,他竟久久地不敢上前,并两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鸟出走后,父亲在别人问起时,还从未向一个人说过他究竟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一是因为在父亲看来,鸟是听从天意而去的,既然是天意,也就不必让人知道;二是因为父亲心中认定,当菊坡的人知道他的儿子竟是为一莫名其妙的布条和一两场梦而去时,肯定会加以嘲笑的。他不想与这些很好的乡亲为儿子争辩,为自己与儿子共抱同一个念头而争辩。他不肯作答,使菊坡的人又一次想起鸟的母亲的奇异的失踪,便抱了一种神秘感不再去追问。时间一长,菊坡的人差不多都将鸟忘了。

  而鸟竟突然出现在菊坡的村口。

  黑头抬起手,指着鸟,神情恍惚地说:“你…你是鸟吗?”

  鸟说:“黑头,我是鸟,我就是鸟!”

  黑头冲上来,几乎鼻子碰鼻子地在鸟的脸上审视了一番,在嘴中喃喃:“是鸟,是鸟…”他掉转身去直向村里跑,一边跑,一边狂叫:“鸟回来了!鸟回来了…”

  村里人闻讯,纷纷赶来了。

  鸟牵着马,走在熟悉的路上,朝村中走着。

  村里的人看到鸟,反应与刚才的黑头差不多。他们都在与鸟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住,朝他看着。

  鸟牵着马,朝他们微笑着。他觉得这一张张被山风吹成黑红色的面孔,都非常亲切。回家的感觉,已经如走入温泉一般,随着身体的一步步进入,温暖与润也在一寸寸地漫上心来。

  一位年长者第一个走过来,说:“孩子,快回家吧。”

  鸟点点头,牵着马,和那位年长者一起,穿过人群往家走。多不见他们了,他还有点害羞。

  年长者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鸟不太明白年长者话中的意思:“我爸他还好吗?”

  年长者说:“你回到家就知道了。”

  鸟是在人们的簇拥之下走到自家的院门口的。他把马拴在院门前的树上,推开了院门。在院门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的那一刻,鸟心中飘过一丝凄凉。从前的院门声不是这样的。它怎么变得如此艰涩?院子里的景象,也缺乏生气。他在院中站了片刻之后,才朝虚掩着的屋门走去。

  人群在院门外都停住了,只有那位年长者跟随鸟走进了院子。

  年长者在鸟准备推门时,说:“孩子,你父亲,怕是活不长久了,你快点进屋吧,他心中不知多么想你呢。”

  鸟回头看了一眼人群,推开了屋门。

  鸟一时还不能适应屋里的昏暗,只觉得眼前糊糊涂涂的。他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没有父亲的回答。

  “爸爸。”鸟已一脚踏进了父亲的房间。

  黑暗里传来微弱的声音:“谁呀?”

  “爸爸,是我。我是鸟。我回来啦!”

  “鸟?你是鸟?你回来啦?你真的回来啦?”

  鸟走到父亲的边。借着小窗的亮光,他看到了父亲的面容:这是一张极端消瘦而憔悴的脸。

  “爸爸,你怎么啦?”鸟跪在边,将冰凉的手伸过去,摸着父亲的同样冰凉的脸。

  父亲看清了鸟,两颗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渗出而滚落到枕头上。他朝鸟吃力地笑着,嘴中不住地小声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爸爸,你到底怎么啦?”鸟的双眼已模糊成一片。

  那位长者在鸟的身后说:“你父亲半年前就病倒了。”

  鸟用衣袖擦去眼中的。父亲的面色是蜡黄的;眼窝深陷,从而使眉骨更为凸现;嘴巴瘪进去了,从而使颧骨更为凸现。父亲躺在被子下,但鸟觉得那被子下好像就没有父亲的身体——仿佛他的身体已经瘦得像纸一般薄了。

  晚上,鸟与父亲睡在一张上。

  父亲问道:“你找到那个大峡谷了吗?见到那个小姑娘了吗?”

  鸟不做声。

  “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想家。”

  父亲叹息了一声:“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鸟不做声,只是用手在被窝里抚摸着父亲干瘦的腿。

  “你这孩子呀,最容易相信一件东西,也最容易忘记一件东西。你这一辈子,大概都会是这样的…”

  鸟用双臂抱住了父亲的双腿。他让父亲说去,而自己却一句话也不愿说。此时此刻,他只想抱紧父亲的双腿。

  七天后,父亲便去世了。

  从墓地回来后,鸟并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他有点不愿回到那间曾与父亲一起度过了十四个秋的茅屋。大部分时间,他就坐在院门口,神情漠然地去看秋天在菊坡留下的样子。

  鸟一直记不起大峡谷。

  两天后,鸟走进了自家的柿子林。他小心翼翼地往筐里收摘着成的和将要成的柿子。他给菊坡人的印象是:从此,鸟将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菊坡的一个猎人,一个农人,他不会再离开这个地方了,他将在这里长成青年,然后成家、生小孩,直至像他父亲一样在这里终了。

  鸟解开了马的僵绳:你愿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但白马没有远走,只是在离鸟的家不远的地方吃草,而太阳还未落山时,便早早又回到了院门口的大树下。

  秋天将去时,鸟的心绪又有了些变化。而当冬天正从山那边向这里走来时,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仿佛心底里有一颗沉睡的种子开始醒来,并开始膨,要顶开结实的泥土,生出芽。

  鸟开始骑白马,在菊坡的河边、打谷场上或山道上狂奔。

  菊坡村的小孩最喜欢看这道风景。他们或站在路边,或爬到树上,看白马驮着鸟,在林子里如白光闪过,在路上跑起一溜粉尘。有几个胆大的,故意站在路中央,等着白马过来,眼见着白马就要冲到自己跟前了,才尖叫着,闪到路边,然后在心中慌慌地享受着那一番刺

  鸟让白马直跑得汗淋淋的,才肯撒手。然后,他翻身下马,倒在草丛里息。白马的嘴角着水沫,息着蹲在鸟的身边。这时,会有一两只牛虻来叮咬,它就用耳朵或尾巴去扇打,要不,就浑身一抖,将它们赶走。白马终于彻底耗尽了气力,最后连那几只牛虻也懒得去赶了,由它们它的血去。这时,稍微有了点力量的鸟,就从草丛里挣扎起来,走到白马身旁,瞄准了牛虻,一巴掌打过去。当手掌离开马的身体时,手掌上就有了一小片血。

  这天,白马驮着鸟在河边狂奔,在拐弯时,一时心不在焉的鸟被掼下马来,落进了河水中。水很凉。就在他从水中往岸上爬时,他的头脑忽然变得异常的清醒。他本应立即回家换上衣服,但却淋淋地坐在河边上。他朝大河眺望着。大河空空的,只有倒映在它上面的纯静的天空。而就在他将要离去时,他忽然看到远处缥缈的水汽中,悠然飘出了父亲。他看不太清楚,但他认定了那就是父亲。父亲悬浮在水面上,默然无声。而鸟的耳边却又分明响着父亲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菊坡?”他心里一惊,睁大了眼睛。随之,父亲的影子就消失了,大河还是刚才的那个大河,河面上空空的。

  鸟骑上马背。此刻,他的耳边响着父亲临终的那天晚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挤出的两个字:天意。

  鸟骑着马在村里村外走了好几遍,直走到天黑。他要好好再看一遍生他养他的菊坡村,然后直让它被深深地吃进心中。

  这天夜里,菊坡村的一个人夜里出来撒,看见村西有熊熊的火光,便大叫起来:“失火了!失火了!”

  人们被惊动起来,纷纷跑出门外。

  鸟正站在大火面前。那间曾给他和父亲遮蔽烈、抵挡风寒的茅屋,被他点燃后,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

  火光映红了菊坡的山与天空。

  菊坡的人似乎感到了什么,谁也没有来救火,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火光将熄时,鸟骑上了白马。他朝菊坡的男女老少深情地看了最后一眼,那白马仿佛听到了远方的召唤,未等他示意,便驮着他,穿越过火光,重又奔驰在西去的路上。

  菊坡的人听见了一长串回落在深夜群山中的马蹄声。那声音后来渐小,直到完全消失,只将一丝惆怅永远地留在菊坡人的心里。

  走上大平原的路,是鸟刚十七岁的那年春天。

  这是鸟第一次见到平原,并且是那样平坦而宽广的大平原。它也许不及鸟所走过的荒漠阔与深远,但它也少了许多大漠的荒凉与严酷。它有的是柔和、清新与动不止的生命,并且,它同样也是开阔的,让人心开朗。鸟看得更多的是山。山固然也是鸟所喜欢的,但山常常使鸟感到目光的受阻。屏障般的山,有时使鸟感到压抑。在菊坡时,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翻过山去。但结果总是让他有点失望,因为会有另一座山再次挡住他的视野。大山使鸟直到他真正走出之后,才第一次感受到遥远的地平线。此时的平原,使鸟的眼睛获得了最大的自由。他的目光可以一直看下去,一直看到他的目光再也无力到达的地方。他沐浴在大平原温暖润的和风中,心中有说不出的清与愉悦。

  春天的平原,到处动着浓浓的绿色。

  鸟将马牵到一条小河边,然后用乞讨的饭盆,一个劲地向马身上泼水,直将白马洗刷得不剩一丝尘埃。

  鸟骑着白马,走在绿色之中。旅途的沉闷与单调,似乎因为大平原的出现而暂时结束了。鸟在马上哼唱起来。一开始,他的哼唱还很认真,但过不一会儿,他就使自己的哼唱变得有点狂野起来。他故意让声音扭曲着,让它变得沙哑,把本来应该自然滑下去的唱腔,硬是拔向高处,而把应该飞向高处的唱腔,又硬是让它跌下万丈深渊。他觉得这样过瘾。他不怕人听见后说他唱得难听——难听得像才刚刚学会叫的小狗的吠声。

  在春天的太阳下,他的这种好心情,直到太阳偏西,才慢慢淡化下来。

  马来到了一条笔直的大道上。道虽宽,但两边的杂草却肆意地要占领路面,也就只剩下中间一条窄窄的小道。马走过时,在土道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清晰的蹄印。

  马走了一阵,鸟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一个红点儿。那个红点儿在一抹绿色中,很人。他就让马走得快了些。过不一会儿,他就看清了那是一个人。再过了一会儿,他就看清了那是一个女孩儿。这时,他就不知道让自己的马是快些走还是慢些走好了。他犹豫起来。那马仿佛要等他拿定主意,也就自动放慢了脚步,还不时吃一口路边的草。

  马几乎用了和女孩同样的速度走了一阵之后,才在鸟的示意之下,加快了步伐。

  鸟已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那个女孩的背影了: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儿,穿一条黑色的长裙,上身又套了一件短短的紧身红衣,头发很长;随着走动,那一蓬头发就在红衣服上来回滑动,闪着黑亮的光泽。她提了一只很精致的藤箧。或许是藤箧中的东西有点儿沉重,又或许这女孩儿娇气、力薄,提藤箧的样子显得不太轻松。但女孩儿内心还是坚强的,决心要提好藤箧,保持着一种好看的样子往前走。她走路的样子,与路边杨柳所飘动的柔韧的柳丝,倒是很和谐的。

  马又向女孩儿靠近了一段。女孩儿终于听到了马蹄声,便掉过头来看。当看到一匹高头大马跑来时,立即闪到路边的草丛里,然后就站在那里再也不敢走动了,只怯生生地朝马和鸟看。

  女孩儿大概没有看见过马,现在突然看见,并且是一匹漂亮的马,惊恐的目光里还含着一丝激动。

  白马突然加速,朝女孩儿跑来,四蹄不住地掀起泥土与断草。

  女孩儿又再一次往路边闪让,直到再也无法闪让。她闪在一棵柳树的后边,只出一只眼睛来看着。那只藤箧,被她丢弃在草丛里。

  鸟硬是勒住缰绳,才使白马在离女孩儿三四丈远的地方放慢脚步。

  马的气势是女孩儿从未经验过的。因此,当马着响鼻、扑打着耳朵从她面前经过时,她不好似受着寒风的吹打而紧缩着双肩,甚至微微颤抖起来,并闭起双眼来不敢看马。

  鸟心中感到有点好笑。他是高高骑在马上来看那个女孩儿的,因此觉得自己十分地高大,心里的感觉很好。走过女孩之后,鸟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时他看到那女孩儿也正在看他。他的印象是,那女孩儿的眼睛不大,几乎眯成一条黑线,像喝了酒似的,醉眼朦胧。

  鸟骑马西去,但女孩儿的那双眼睛却不时闪现在他的眼前。

  鸟让马飞跑了一阵之后,又让它放慢了脚步,直到让马停住。他还想掉头去看一眼那女孩儿,但却又没有掉过头去。

  “她好像需要人帮助。”鸟有了一个停下来的理由。他把马牵到路边的一条溪边上。他让马自己去饮水、吃草,然后在溪边的树墩上坐下,做出一副旅途劳累,需要稍作休息的样子。

  女孩儿正朝这边走过来。

  鸟显得慵懒而舒适。他随手捡起身边的小石子,朝水中砸去。那石子击穿水面时,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他只看溪,并不去看那女孩儿,但在心里估摸着那女孩儿已走到了离他多远的地方。

  女孩儿见到了歇着的马和鸟,犹豫着走了几步,竟然站住不走了。她用一双纤细的手抓住藤箧的把手,将它靠在双膝上,心怀戒备,朝这里警惕地看着。看来,她既怕马,还怕鸟。鸟与人太不一样。长时间的跋涉,使鸟无论是从眼睛还是到整个身体,都透出一股荒野之气。他很瘦,但显得极为结实,敞开的脯是黑红色的,像发亮的苦楝树的树干,能敲出金属的声响。长时间地躲避风沙,使他养成了一个半眯着眼看人的习惯。他的眉毛与眼眶仿佛是为了顺应周围环境的需要,居然在生理上发生了变化,前者又长又密,并如两只蚕一般有力地昂头弯曲着,而后者用力地凸出来,仿佛要给眼珠造成两片遮挡风雨与阳光的悬崖。目光投出来时,总带着一丝冷峭,加上那双眉毛,就让人觉得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在挖人。他的头发也变得又又硬,一,如松树的针叶一般竖着。还有那肮脏的行装,都使人感到可疑、可怕。

  鸟瞥了几次女孩儿,忽然明白了她在怕他和他的马,便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起身上马,又往西走了。骑在马上,他心中不免有点失落,再看大平原的风景,也就没有先前那么浓的兴趣了。

  太阳正落下去。这是鸟第一次看见平原的落。太阳那么大,那么圆,颜色红得像胭脂。它就那样悬浮在遥远的田野上,使天地间忽然变得十分静穆。

  一条小河隔断了西去的路,只有一座独木桥将路又勉强地联结起来。

  鸟下马,让马自己游过河去,自己则非常顺利地走过了独木桥。

  鸟本想骑马继续赶路的,忽然又在心中想起那个女孩儿:她也能走得了这座独木桥吗?他站住了朝东望去,只见女孩儿正孤单单地朝这里走过来。

  女孩儿走到小河边,看到了那座独木桥之后,显出一点慌张。当她用眼睛在河上企图找到另外可走的桥或可将她渡过河去的船而发现河上空空时,她则显得不安了。

  女孩儿大概必须要走这条路。她提着藤箧,企图走过独木桥,但仅仅用一只脚在独木桥上试探了一下,便立即缩了回去。

  太阳仿佛已经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正明显地沉落下去。黄昏时的景,正从西向东弥漫而来。

  鸟从女孩儿的目光里得到一种信号:她已不太在意他究意是什么人了,她现在需要得到他的帮助。他潇洒地走过独木桥,先向女孩儿的藤箧伸过手去。

  女孩儿低着头将藤箧交给了鸟。

  鸟提着藤箧朝对岸走去。走到独木桥的中间,鸟故意在上面做了一个摇晃的动作,然后掉过头去看了一眼惊愕的女孩儿,低头一笑,竟大步跑起来,将藤箧提到了对岸。

  减轻了重量的女孩儿,见鸟在对岸坐下了,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样,你可以走过来了。于是,她又试着过独木桥,但在迈出去第一步时,她就在心里知道了她今天是过不去这座独木桥了。

  太阳还剩下半轮。西边田野上的苦楝树,已是黑铁般的剪影。

  女孩儿茫然四顾之后,望着正在变暗的河水,显出了要哭的样子。

  平原太空了,现在既看不到附近有村落,也看不到行人。陌生的旷野,加之即将降临的夜,使女孩儿有了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而这个看上去尽管已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显然又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儿。

  鸟知道她已不再可能过桥来了,便再一次走过去。他犹豫了一下,向女孩儿伸过手去,女孩儿也将手伸过来。可就在两只手刚刚一接触时,就仿佛两片碰在一起的落叶忽遇一阵风吹而又被分开了。鸟将手很不自然地收回来,站在独木桥头,一时失去了主意。

  女孩儿将手收回去之后,下意识地藏到了身后。

  鸟又走过桥去。他在走这座独木桥时,那只曾碰过女孩儿手的手,却还留着那瞬间的感觉:柔软而细。他的手的糙与有力,使那只手留给他的感觉格外鲜明与深刻。他感到面部发。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接触女孩儿的手。他在对岸站着,不知道怎么帮助女孩儿。而他在心里又非常希望他能够帮助她,她也需要他帮助她。

  女孩儿真的小声哭泣起来。

  鸟一边在心中骂她没有出息,一边从一棵树上扳下一树枝来。他取了树枝的一截,然后又再从独木桥上走回来。一小木儿,七八寸长。他抓住一头,而将另一头交给了女孩儿。

  女孩儿抓住了木的另一头。

  鸟紧紧地抓住木,尽量放慢速度,一寸一寸,一步一步地将女孩儿搀向对岸。

  走到独木桥中间时,鸟感觉到女孩儿似乎不敢再走了,便转过身来,用目光鼓励她。

  这样的目光,对女孩儿来讲,无疑是有用的。她鼓足了勇气,又走完了独木桥的另一半。

  在鸟的感觉里,一座只七八米长的独木桥,几乎走了一百年。

  走过了独木桥,女孩儿一直苍白着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很感激地看了鸟一眼,随即又变得害羞起来。

  太阳彻底沉没了。四野一派暮色。天光已暗,一切都变成影子。

  鸟朝不见人烟的四周一看,问道:“你去哪儿?”他已很长时间不说话了,声音有点涩而沙哑。

  “我回家。”

  “你家在哪儿?”

  “往西走,还很远。”

  “那地方叫什么?”

  “米溪。”

  “那我知道了,还有好几十里地呢。我也要往那儿去。”

  “米溪有你的亲戚吗?”

  “没有。我要路过那儿。我还要往西走。”

  女孩儿得知鸟也要去米溪,心中一阵高兴:她有个同路的,她不用再害怕了。但当她看到白马时,又一下子变得十分失望:人家有马,怎么会和你一起慢地走呢?

  鸟抓起缰绳。

  女孩儿立即紧张起来:“你要骑马走吗?”

  鸟回头看着她:“不,天黑了,我和你一起走吧。”

  女孩儿用眼睛问着:这是真的吗?

  鸟点了点头,将缰绳盘到了马鞍上,让马自己朝西走去。他提了藤箧,跟在了白马的身后。那白马似乎通人,用一种鸟和女孩觉得最适合的速度,均匀地朝前走着。

  空旷的原野上,白马在前,鸟在中间,女孩儿跟在鸟身后,默默地走着。这组合又会有所变化:鸟在前,女孩儿跟着,白马又跟着女孩儿;女孩儿在前,鸟在后,白马跟着鸟。但无论是何种组合,鸟和女孩之间一直没有说话。

  夜渐渐深重起来。四周全是黑暗。白天的景全部隐藏了起来。

  鸟已不可能再看到女孩儿的眼睛,但他分明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细眯着的眼睛在看着他的后背,因此一直不敢回头。

  当鸟意识到不能再让女孩儿走在最后,而闪在路边让女孩儿走到前面去之后,那女孩儿也似乎觉得后面的鸟在一直看着她,同样地不敢掉过头来。女孩儿像记住了她的眼睛的鸟一样,也记住了鸟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她不再害怕他的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了。她很放心地走着。她现在不敢回过头来,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害羞。

  除了风掠过树梢与路边池塘中的芦苇时发出的声响,就只有总是一个节奏的马蹄声。

  走在后边的鸟有一阵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因为风从西边吹来,将女孩儿身上的气息吹到了他的鼻子底下。他无法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但这神秘的气息,使他的心慌张起来。他不放慢了速度,把与女孩儿的距离加大了一些。

  女孩儿觉得后面的脚步声跟不上,就有点害怕,站住不走了。

  鸟又赶紧撵上两步来。他们终于又相隔着先前的距离,朝西走去。

  绿莹莹水汪汪的大平原,夜间的空气格外润。鸟摸了摸头发,头发已被水打。正在蓬生长的各种植物,此时发出了与白天大不一样的气味。草木的清香与各种花朵的香气,在拧得出水来的空气中融和,加上三月的和风,使人能起沉醉的感觉。无论是鸟还是女孩儿,他们都一时忘记了旷野的空、深夜的恐怖和旅途的寂寞,而沉浸在乡野气息的愉悦之中。

  又走了好一阵,终于女孩儿先开口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鸟。”

  女孩儿似乎在等待鸟也问她叫什么名字,但鸟并没有问她。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叫秋蔓。”

  “你怎么会是一个人走路?”鸟问。

  秋蔓告诉鸟,她在城里读书,现在读完了。一个月前,她托人捎信回家,让人到船码头接她,结果她在码头上左等右等,也未见到家人。她怀疑可能是家人记错了日子,要不就记错了船码头——她可以分别在两个不同的码头下船,而在不同的码头下来,她就会有两条回家的路。

  “如果是你记错了日子或者船码头了呢?”

  “肯定是他们记错了。”秋蔓在说这句话时,口气里是委屈,又要哭了似的。

  “你往西去哪儿?”女孩儿问。

  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想告诉她西去的缘故,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怕女孩笑话他。因为,几乎所有的人在听到这样的缘故后,都会嘲笑他。他支支吾吾地:“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女孩儿见鸟不愿回答,心里有了点神秘感。但她没有去追问。她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儿。

  月亮终于从东边的树林里升起来。大概是因为夜雾的缘故,它周边的光华显得茸茸的。但,随着它的升高,光就变得越来越明亮。路随之亮了起来,人、马以及周围的物象也都亮了起来。黑暗去了,变成了朦胧。由于朦胧,就使鸟和秋蔓觉得,那林里,芦苇丛里,草窠里,庄稼地里,到处都藏着秘密。季月光下的夜晚,与人醉酒之后看到的物象差不多,一切都恍恍惚惚的。

  一片无边无际的麦地出现了。麦子已经穗,近处的麦芒在月光下闪着银光。风大了些,黑色的麦温柔地向东起伏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梆子声。这似有似无的梆子声,将夜敲得格外宁静和寂寞。

  道变窄了,他们不时被涌过来的麦打着双腿。

  要是鸟独自一人行走在这旷野里,他会突然大喊一声,或故意扭曲地唱上几句。但此刻,有个女孩儿在他前头,他不能这样做。他也不想去破坏这份宁静——这份宁静让他非常喜欢。

  已走到后半夜了。鸟和秋蔓都不觉得困倦。但秋蔓显然走得有点困难了。鸟牵住了马,说:“你骑上马吧。”

  秋蔓摇了摇头。

  “骑上吧。这马非常乖的。”

  “我没有骑过马。”

  “没有关系的。骑上它吧。”鸟说着,就在马的身旁蹲下,并将弯成直角,给秋蔓一个水平的脊背。

  秋蔓不肯。

  鸟就固执地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骑上马吧。你的脚已打出泡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鸟说不清他是怎么知道的,但只是觉得秋蔓的脚上肯定打出泡来了。

  秋蔓终于将脚踩到了鸟的背上。鸟慢慢地升高、升高,最后他踮起双脚,将秋蔓送到了马背上:“抓住马鞍上的扶手,你肯定不会摔下来的。”

  秋蔓开始有点紧张,但白马努力保持平衡,使秋蔓慢慢放松下来。她从未骑过马。马背上的感觉是奇特的。如果是家人在她身旁,她会咯咯咯地笑起来。

  鸟惟恐秋蔓有个闪失,就牢牢地牵着缰绳,走在马的身旁。

  秋蔓只能看到鸟的头顶与双肩。她直觉得他个头很高、双肩很有力量。

  路穿过一片树林时,月亮已经高悬在头顶上,林子里到处倾泻着汁一般的光华。鸟主动向秋蔓诉说了他西去的缘由。说完之后,他就担忧秋蔓会笑话他。

  秋蔓没有笑话他。

  但他却在看也没看秋蔓的面孔时,竟然觉得秋蔓在笑,并且笑弯了眉毛。他还听出了秋蔓心中的一句话:“你好傻!”是善意的,就像这月光一样的善意。鸟心里有一股暖暖的、甜甜的,又含了点不好意思的感觉。

  黎明前的那阵黑暗里,他们走到了那个平原小镇:米溪。

  在秋蔓的带领下,他们走到了一座大宅的门前。

  鸟以同样的方式,将秋蔓从马上接下。

  秋蔓立即朝大门跑去。鸟看见了被门旁两只灯笼照亮的大门。他从未见过这样又高又大的门。灯笼在风里晃动,上面写着一个“杜”字。

  秋蔓急促地叩响了大门上的门环,并大声地叫着:“开门呀,开门呀,我回来啦!”

  随即门里传来吃通吃通的脚步声。门很快吱呀打开了。有许多灯笼在晃动,灯光下有许多人。他们认出了秋蔓之后,又掉过头去向里面喊道:“小姐回来啦!小姐回来啦!”后面又有人接着把这句惊喜的话,继续往深处传过去。鸟直觉得这大宅很深很深。

  秋蔓竟然“哇”的一声哭了。

  那些人显得十分不安。他们告诉秋蔓,家里派人去船码头接了,没有接着,正着急呢,所有的人到现在还都没有睡觉,老爷和太太也都在客厅里等着呢。差错出在秋蔓记着的是一个码头,而家中的人却以为是另一个码头。

  秋蔓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送往大宅的深处。

  一直站在黑暗中的鸟,通过开着的大门往里看时,只见房子后面有房子,一进一进地直延伸到黑暗里。灯笼映照着一深红的廊柱、飞起的檐角、庭院中的山石与花木…。

  过了不一会儿,人群又回来了。他们显然已听了秋蔓的诉说,看鸟来了。走在前面的是秋蔓。她一手拉着父亲的手,一手拉母亲的手。见了鸟,她对父母亲说:“就是他。”

  秋蔓的父亲身材瘦长,对着鸟微微一鞠躬:“谢谢你了。”随即让佣人们赶紧将进大门。

  鸟初时不肯,无奈杜家的人绝不让他走,连拖带拉地硬将他留住了。淋浴、更衣…当鸟在客房中柔软舒适的大上沉沉睡去时,天已拂晓。

  鸟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快近中午了。

  秋蔓早已守候在寝室外的厅里,听见寝室门响之后,对两个女佣说:“他醒了。”

  两个女佣赶紧端来洗漱的铜盆。秋蔓接过来,要自己端进去。两个女佣不让:“哪能让小姐动手呢。”但秋蔓却固执地一定要自己端进去。两个女佣只好作罢,在门外站着。

  鸟见秋蔓进来,望了一眼窗外的光,有点不好意思:“我起晚了。”

  秋蔓笑笑,将铜盆放在架子上。那铜盆擦得很亮,宽宽的盆边上搭着一块雪白的巾,盆中的清水因盆子还在微微颤动,出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鸟手脚不免有点笨,洗脸时,将盆中的水洒得到处都是。

  秋蔓一旁站着,眯着眼笑。

  等鸟吃完早饭,秋蔓就领他在大院里的那一幢幢房子里进进出出地看,看得鸟呆呆的。这个大宅,并没有给鸟留下具体的印象。他只觉得它大,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颜色与光影在他的感觉里闪动:砖瓦的青灰、家什亮闪闪的荸荠红、庭院莲花池中水的碧绿、女佣们身着的丝绸衣服的亮丽…

  杜家是米溪一带的富户,有田地百余亩,有水车八部,有磨坊两座,还有一爿这一带最大的米店。

  鸟自然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大宅。

  接着,秋蔓又领着鸟去看米溪这个镇子。

  这是大平原上的水乡地区。米溪坐落在一条大河边上。一的青砖青瓦房屋,街也是由横立着的青砖密匝匝地铺成,很的样子。街两旁是梧桐树。梧桐树背后,便是一家家铺子,而其中,有许多是小小的酒馆。家家的酒馆都不空着。这里的人喝酒似乎都较为文雅,全然没有鸟在青塔或其他地方上见到的那么狂野与凶狠。他们坐在那里,用小小的酒盅,慢慢地品咂着,不慌不忙,全然不顾室外光的流逝。几条狗,在街上随意地溜达,既不让人怕,也不怕人。中午的太阳,也似乎是懒洋洋的。小镇是秀气的,温馨的,闲适的。

  鸟走在阳光下,也不想让自己慵懒起来。

  在杜府住了两鸟受到了杜家的热情款待,但他在心里越来越不自在起来。这天晚上,他终于向秋蔓的父母亲说:“伯父伯母,我明一早,就要走了。”

  秋蔓的父母似乎喜欢鸟,便用力挽留:“多住些日子吧。”

  鸟摇了摇头:“不了。”

  秋蔓的父母便将鸟要走的消息告诉了秋蔓。秋蔓听了,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鸟就起了,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将白马从后院的树上解下,牵着它就朝大门外走。

  秋蔓的父母又再作最后的挽留。

  鸟仍然说:“不了,我该上路了。”他说这句话时,不远处站着的秋蔓正朝他看着。那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它使鸟的心忽地动了一下,话说到最后,语调就变弱了。

  秋蔓默默地站着,一直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杜府的老管家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就走过来从鸟手中摘下缰绳:“既然老爷和太太这么挽留你,小姐她…”他看了一眼秋蔓:“自然也希望你多住几,你就再住几吧。”

  鸟就又糊里糊涂地留下了。

  又住了三鸟觉得无论如何也该走了。这回,秋蔓则自己一点不害羞地走到了鸟的面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

  鸟不吭声。

  “你是不愿意这样住在我家。你不是在路上对我说过,你要在米溪打工,挣些钱再走的吗?那好,我家米店里要雇背米的,你就背米吧,等挣足了钱,你再走。”

  鸟不知如何作答。

  “留不留,随你。”秋蔓说完,掉头走了。

  鸟叫道:“你等一等。”

  秋蔓站住了,但并不回头。

  鸟走上前去:“那你帮我对伯父说一说。”

  秋蔓说:“我已经说好了。”

  当天下午,鸟就被管家领到了大河边上。

  杜家的米店就在大河边上。很大的一个米店。这一带,就这么一家米店,那米进进出出,每天都得有上万斤。

  河上船来船往,水路很是忙碌。米溪正处于这条河的中心点,是来往货物的一个转运码头。这米店的生意自然也就很兴旺。

  管家将鸟介绍给一个叫湾子的人。湾子是那几个背米人的工头。

  鸟很快就走下码头,上了米船,成了一个背米的人。他心里很高兴,因为他可以凭自己的力气在这里挣钱了。这个活对他来说,似乎也不算沉重。他在鬼谷背矿石背出了一个结实的背、一副结实的肩和一双结实的腿。一麻袋米,立在肩上或放在背上,他都能很自在地走过跳板、登上二十几级台阶,然后将它送到米店的仓里。

  那几个背米的人,似乎都不太着急。他们在嘴里哼着号子,但步伐都很缓慢。在背完一袋与再背下一袋之间,他们总是一副很闲散的样子:放下米袋之后,与看仓房的人说几句笑话,或是在路过米店柜台前时与米店里的伙计科打诨,慢慢地走那二十几级台阶,慢慢地走那跳板,上了船,或是往河里撒泡,或是看河上的行船、从上游游过来的鸭子,或者干脆坐在台阶或船头上慢慢地抽烟,有时,他们还会一起坐下来,拿了一瓶酒,也不用酒盅,只轮着直接将嘴对着瓶口喝…

  鸟不管他们,他背他的,一趟一趟不停歇地背。

  起初,那湾子也不去管鸟,任由他那样卖力地背去。湾子大概是在心中想:这个小家伙,背不了多久就会用光力气的。但一直背到晚上,鸟也没有像他们那样松松垮垮的。到了第二天,湾子见鸟仍然用那样一种速度去背米,就对鸟说:“喂,你歇一会儿吧。”

  鸟觉得湾子是个好心人,一抹额上的汗珠,随手一摔,朝湾子憨厚地笑着:“我不累。”继续地背下去。

  湾子就小声骂了一句,走到几个正坐在台阶上喝酒的人那儿说:“那家伙是个傻子!”

  中午,当鸟背着一麻袋米走上跳板时,湾子早早地堵在了跳板的一头。他让鸟一时无法走过跳板而只好扛着一麻袋米干站在跳板上:“让你别急着背,你听到没有?”

  鸟一听湾子的语气不好,抬头一看,只见湾子一脸的不快,心里就很纳闷:为什么要慢一些背呢?

  湾子挪开了。

  鸟背着米,走下跳板,走在台阶上,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在他看来,既然每天拿人家的工钱,就应当很卖力地为人家干活。鸟已在很多处干过活、干过很多种活,但鸟是从来不惜力的。他没有听从湾子的话,依然照原来的速度背下去。鸟就是鸟。

  那几个背米的不再向鸟说什么,但对鸟都不再有好脸色。

  在鸟背米时,秋蔓常到大河边上来。她的样子在告诉人:我是来河边看河上的风光的,河上有好风光。有时,她会一直走到水边,蹲在那儿,也不顾水波冲上来打她的鞋,用那双如芦笋的手水玩耍,要不,就去掐一两支刚开的芦花。

  鸟听米店的一个伙计在那儿对另一个伙计说:“秋蔓小姐是从来不到米店这儿来的。”

  鸟背着米,就会把眼珠转到眼角上来去寻找秋蔓。

  在这天晚上的饭桌上,秋蔓无意中对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鸟背两袋米,他们一人才背一袋米。”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言:“照米店这样大小的进出量,实际上,是用不了那么多人背米的。”

  秋蔓的父亲就将筷子在筷架上搁了一阵。

  第二天,秋蔓的父亲就走到了河边上,在一棵大树下站了一阵。

  等湾子他们发现时,秋蔓的父亲已在大树下转过身去了。但他们从秋蔓父亲的背影里感觉到了秋蔓父亲的不。等秋蔓父亲远去之后,他们看着汗淋淋的却背得很鸟,目光里便都有了不怀好意的神色。

  鸟不知自己哪儿得罪了湾子他们——他们何以这种脸色待他?但鸟并不特别在意他们。他只想着干活、挣钱,也就不与他们搭话。活干得是沉闷一点,但鸟也无所谓——鸟在孤旅中有时能有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呢。

  又过了两天。这天来了一大船米。鸟心里盘算了一下:若不背得快一些,今天恐怕是背不完的,得拖到第二天去。因此,这天,他就背得比以往哪一天都更加卖力。

  下午,鸟背着一袋米,转身走上跳板不久,就出事了:跳板的那一头没落实,突然一歪斜。鸟企图保持平衡,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连人带米都栽到了河里。

  湾子他们见了,站在岸上冷冷地看,也不去拉鸟。

  鸟从水中冒出来之后,双手还紧紧地抓住麻袋的袋口。那一麻袋米浸了水,沉得像头死猪,鸟好不容易才将它拖到岸上。

  湾子说:“这袋米你是赔不起的。”一边说,一边在那里稳着跳板。

  鸟黯然神伤,嘴中喃喃不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然悬空了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然悬空了呢?”

  其中一个背米的一指鸟的正在河边吃草的马,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地说:“没有人会发现你走的。”

  鸟摇了摇头,不干活了,也不去管那袋浸了水的米,牵了马,来到杜府门口。他将马拴好,漉漉地走进大门。秋蔓正好走过来,惊讶地望着他。他不与秋蔓说是怎么了,径直走向秋蔓的父亲所在的屋子。秋蔓就跟在后头问:“鸟,你怎么啦?”他不回答。

  见了秋蔓的父亲,鸟将米袋落水的事照实告诉了他,然后说:“这些天的工钱,我一分不要。您现在就说一下,我大概还要干多少天,才能拿工钱抵上?”

  秋蔓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佣人们快些拿干净的衣服来,让鸟换上。

  鸟不换,硬是要秋蔓的父亲给一个说法:他还要背多少天的米?

  秋蔓的父亲走过来,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几下:“我自有说法的,你现在必须换衣去!”

  鸟被佣人们拉走了。

  秋蔓的母亲搂着秋蔓的肩膀,看着鸟走出屋子,那目光里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怜悯与喜爱。

  傍晚,所有背米的人,都被召到杜府的大门外。秋蔓的父亲冷着脸对他们说:“除了鸟,你们明天都可以不用再来背米了。”

  湾子他们几个惊慌地望着秋蔓的父亲。

  秋蔓的父亲说:“你们心里都明白你们为什么被解雇了。”他对老管家说:“把工钱结算一下,不要少了一分钱!”说罢,转身走进大门。

  湾子他们大声叫着:“老爷!老爷…”

  老管家朝他们叹息了一声。

  湾子他们一个个都显出失魂落魄的样子,其中一个竟然蹲在地上像个女人似的哭起来:“丢了这份活,我去哪儿挣钱养家糊口!”

  一直站在一旁的鸟,心里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天将黑时,他对在冰凉的晚风中木然不动的湾子他们说:“你们先别走开。”说罢,走进大门里。

  当月亮升上来时,老管家走了出来,站到了大门口的灯笼下,点着手指,对湾子他们说:“你们几个,得一辈子在心里感谢鸟这孩子!”

  鸟是怎么向秋蔓的父亲求情的,老管家没有再细说。

  鸟的钱袋变得丰起来。他又在想:我该上路了。

  鸟打算先把这个意思告诉秋蔓。这天上午他没有再去背米,来到了秋蔓的房前。女佣告诉他:“小姐到镇子后面的草坡上,给你放马去了。”

  鸟走出镇子,远远地就看到了正在草坡上吃草的白马。他走近时,才看到秋蔓。

  太阳暖融融的,秋蔓竟然在草坡上睡着了。

  正是菜花盛开的季节,香气浓烈。草木皆在熏风里蓬地生长,空气里更是弥漫着让人昏昏睡的气息。

  秋蔓的周围,开放着五颜六的野花。她显出一副无忧无虑、身心惬意而慵懒的样子:她四肢软绵绵地摊放在草地上,两只手的手背朝上,十指无力地伸出,在绿草的映照下,分外白;她把两只鞋随意地扔在草丛里,阳光下的两只光脚呈倒“八”字分开斜朝着天空,十只脚趾,在阳光的映照下,一只只,发着暗暗的橘红色的光亮,仿佛是半透明的;微风将她的头发吹起几缕,落在了她的脸上,左边那只眼睛就常被头发藏住——藏又没有完全藏住,还时隐时现的。

  鸟远远地离她而坐,不敢看她。

  马就在近处吃草,很安静,怕打扰了谁。

  有时,风大了些,她的眉毛就会微微一皱,但风去了,眉毛又自然舒展开来。有时,也不知梦见什么了,嘴角无声地出笑容来。有时,嘴还咂巴着,仿佛一个婴儿在梦里梦见了母亲的怀抱,后来知道是一个梦,咂巴了几下,就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

  几只寻花的蜜蜂,竟然在秋蔓的脸旁鸣叫着,落不落地颤翅飞着。秋蔓似醒非醒侧过脸来,并将身子也侧过来,一只胳膊就从天空划过,与另一只胳膊叠合在一起。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似睁非睁,只是上下两排原是紧紧合成一线的睫分开一道细细的隙。她终于看见了鸟,连忙坐起来,用双手捂住脸,半天,才将手拿开。

  “马在吃草。”秋蔓说。

  鸟点点头:“它快要吃了。”

  “你怎么来了?”

  “我看马来了。”鸟说着,站起身来。他没有看秋蔓,只是朝远处的金黄的菜花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秋蔓看着鸟消失在通往镇子的路上,就觉得田野很空大,又很人。

  鸟没有再提离开米溪的事。他使湾子他们觉得,鸟可能要在米溪做长工了。

  湾子他们还要常常驾船将米运到另外的地方,或从另外的地方将米运回米溪。那粮食似乎老是在动中的。这天,湾子、鸟和另外两人,驾了一条大船,从百十里外的地方购了一大船米,正行进在回米溪的路上。傍晚时,湾子他们落下了风帆,并将桅杆倒了下来:河道已变得越来越狭窄,再过一会儿,就要过那水湍急的葫芦口了。湾子他们一个个都精神起来,既感到紧张,又有一种渴望刺的兴奋。

  大船无帆,但却随着越来越急的水,越来越快地向前驶去。两岸的树与向葵,就像中了弹一般,不停地往后倒去。船两侧,已是跳动不停的花。

  “船马上就要过葫芦口了!”掌舵的湾子叫道。

  鸟往前看,只见河道像口袋一般突然收缩成一个狭小的口,本来在宽阔的河上缓慢淌的河水,就一下汹涌起来,发狂似地要争着从那个口冲出去。鸟的心不由得就如同这花一般慌慌地跳动起来。

  船头上,一侧站了一人,一人拿了一竹篙,随时准备在船失去平衡而一头冲向河道两侧的石头时,好用它抵住石头,不让船碰撞上。

  转眼间,大船就进了葫芦口。

  大船在涛里晃动起来,两侧的水从岸边的石头上撞回来,不时将水花打到船上。湾子两眼圆瞪,不敢眨一眨,两只手紧紧握住舵杆。不知是因为船在颤抖,还是他人在颤抖,他两片嘴颤抖不止。

  握竹篙的两位,那竹篙也在手中颤抖。

  没有鸟的任务。他只是心惊跳地坐在船棚顶上看着。

  距离葫芦口八九十米时,涛的凶猛与水毫无规则的旋转,使湾子一下子失去了掌舵的能力,那船一头朝左岸撞去。左边的那个掌篙人一见,立即伸出篙子,猛劲抵住。船头被拦了回头,但因用力过猛,那竹篙被卡在了石里一时无法拔回,掌篙人眼见着自己就要栽到水里,只好将竹篙放弃了。此时,大船就像断了一只胳膊,右边的那个掌篙人立即惊慌起来,左右观看,竹篙一会向左,一会向右。而此刻的舵,在过急的水中基本上失灵了。湾子一边还死死地握着舵杆,一边朝掌篙人大声叫着:“左手!”“右手!”

  就在大船即将要通过葫芦口,那惟一的一竹篙在用力抵着岸边石头而终于弯得像把弓时,咔嚓一声折断了。

  全船人立即大惊失

  鸟一时呆了。

  船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波里横冲直撞。

  当葫芦口的黑影过来时,全船的人都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大船在无比强大的水力推动下,正朝一块有着锋利斜面的石头冲去。

  湾子双腿一软,瘫坐了下去,舵杆也从他手中滑了。

  两个掌篙人跳进了船舱里,只等着那猛然一震。

  就在一刹那间,他们的眼前都忽地闪过船被撞裂、水哗哗涌进、大船在转眼间便沉没的惨象。

  鸟却在此时敏捷地跳起。他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抱起一正放在船棚上晾晒的棉被,跳到船舱的米袋上,几个箭步,人已到了船头。就在船头与利石之间仅剩下一尺的间隙时,他已将棉被团成一团,到了这个间隙里,船在软悠悠的一震之后,被撞了回来,随即,穿过狭小的葫芦口,顺直下。

  湾子却发疯般地喊了起来:“鸟——!”

  其他两个人,也跳到了船头上,望着滚滚的水,大声喊着:“鸟——!”

  鸟被弹起后,离开了船头,在石头上撞了一下,掉进水中去了。

  只有翻滚的花,全然不见鸟的踪影。

  大船在变得重又开阔的水面上停住之后,湾子他们都向回眺望,他们除了看到葫芦口中的急和葫芦口那边跳跃着的花之外,就只看到那挽救了木船使其免于一毁的棉被,正在向这边漂来。

  他们将船靠到岸边。湾子派一个人立即回米溪去杜府报告,他和另一个人沿着河边往葫芦口寻找过去。

  湾子他们二人喊哑了喉咙,也不见鸟的回应。两人又跳下水中,不顾一切地搜寻了一通。

  这时,天已黑了下来。

  米溪的人来了,浩浩来了许多。他们在秋蔓父亲的指挥下,四下搜寻,直搜寻到深夜,终未有个结果。知道事情的结局八成是凶多吉少,大家只好先回米溪。剩下的事,似乎也就是如何将鸟的尸体寻找到。

  杜府的人,上上下下,彻夜未眠。

  秋蔓没有被获准到葫芦口来。米溪的人走后,她就一直呆呆地站在大门口。佣人们说天凉,劝她回屋,她死活不肯。深夜,见父亲一行人毫无表情地回来,她一句话没问,掉头进了大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将门关上,伏在上,口中咬住被子的一角,呜呜哭泣起来。

  秋蔓的母亲一直坐在椅子上,叹息一阵,流泪一阵。

  秋蔓的父亲说:“应该通知他的家人才是。”

  秋蔓的母亲说:“他对秋蔓讲过,他已没有一个亲人了。再说,谁又能知道他的家究竟在哪儿。”

  白马在院子里嘶鸣起来,声音在夜间显得十分悲凉。

  第二天的寻找,也是毫无结果。

  下午,杜家的一个男佣突然发现白马也不知什么时候失踪了。

  黄昏时,当整个米溪全在谈论鸟救船落水、失踪,无不为之动容时,一个在街上玩耍的孩子,突然叫了起来:“那不是鸟吗?”

  街的东口,鸟的白马摇着尾巴在晚霞中出现了。马背上,坐着鸟。

  白马走过街道时,人们都站到了街边上,望这个命运奇特的少年。

  鸟一脸苍白,充倦意地朝善良的人们微笑着。

  杜府的人早已拥了出来。

  秋蔓看见白马走来时,发疯似的跑过来。后来,她一边随着马往门口走,一边仰脸朝马背上的鸟望着,泪水盈眶。

  佣人们将他从马上接下,然后扶着他朝门内走去。

  秋蔓的父母走过来。秋蔓的父亲用力握了一下鸟的手,那一握之中,传达了难以言表的心情。秋蔓的母亲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慈祥的目光,则一直看着鸟。

  鸟落水后,被迅速地卷走,当湾子他们回首朝葫芦口眺望时,他大概还在水下,而当他们往回走时,他已在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浮出了水面。当时天色已晚,水面上的景物已什么也不见。后来,他被水冲到了一片芦苇滩上。他苏醒过来时,已是深夜。他吃力地朝岸上爬着。等用尽力气,爬到河岸边一个无人走过的大草垛底下时,也不知是过于疲倦还是昏,他在干草上竟又昏沉沉地睡去。再一次醒来时,已差不多是第二天太阳快落的时候。他一时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儿,更加纳闷的是,那白马何以侧卧在他的身旁?他挣扎着上了马,任由马将他驮去。

  鸟在佣人们的帮助下,换上干衣,被扶到上。一时间,他的房门口,就进进出出的全是人,有喂姜汤的女佣,有刚刚被请来的医生…忙了好一阵,见鸟的脸色渐渐转红时,人才渐渐走净。

  鸟后来睡着了。朦胧中,他觉得被擦伤的胳膊不再灼痛,同时,他还感到有一股细风吹在伤口上,睁开眼来,借着烛光,他看到秋蔓正跪在他的边,圆着嘴,正小心翼翼地往他的伤口上轻轻地吹着气。他又将眼睛悄悄地闭上了。

  夜里,秋蔓的父亲和母亲一直难以入睡,而在枕上谈论着一个共同的话题——关于鸟的话题。

  秋蔓的父亲原是一个汉,不知从什么地方到了米溪之后,便在这里扎了,从此开始在这里建家立业。几十年过去了,他有了让这一带人羡慕的家业。如此身世,使他本能地喜欢上了鸟。他觉得只有鸟这样的人才会有出息。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秋蔓的母亲则在心中不免有点凄清地想着:杜家没有儿子,而鸟又是一个多么让人喜欢的孩子,若能留住他,该有多好!

  秋蔓的父亲终于说道:“我想将这孩子留下来!”

  秋蔓的母亲微微叹息一声:“就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福气。”

  鸟休息了差不多半个月,身体不但恢复到原来的状况,还长胖了些。在这期间,杜家对他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已了许多时光的鸟,一地沉浸在一派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家的感觉里——因为杜家人多,且又很富有,那种家的感觉甚至比当年与父亲两人一起守望岁月时还要来得深刻。有时,他不免有点羞于接受这种温暖。

  鸟在这段时间里,大部分时光是在房间里度过的。一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特别虚弱,二是因为那房间也实在让他感到舒适。每天早晨,佣人们都早早守候在门外,房里一有起的动静,便会立即端来洗漱的东西。等他洗漱完毕,一顿非常讲究的早餐便会端进来。已是窗明几净,女佣们还要不时用柔软的白布去擦拭它们。眼下已是暮,阳光热烘烘地照进房里,加之院内的花香从窗口浓浓地飘入,鸟变得贪睡了。他常常是被秋蔓叫醒的,醒来后,不太好意思,但依然懒洋洋地躺在上不肯起来。

  有时,鸟也走出大宅到街上或镇外的田野里走一走。米溪的风情,只能使他变得更加松弛与慵懒。水车在慢悠悠地转着,水牛在草坡上安闲地吃草,几个小女孩在田野上不慌不忙地挖野菜…天上的云彩路过米溪的上空时,都似乎变得懒散起来,飘得非常缓慢。

  到处是喝酒的人。米溪的人似乎天平和,即使喝醉了酒,也还是一副平和的样子。他们只是东倒西歪地走着,或者干脆不声不响地倒在街边或草垛底下睡觉。几乎家家都有喝醉了的人。

  米溪是一个让人遗忘,让人溶化的地方。

  鸟整天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他也很喜欢这副样子。什么也不用去想,只将一直绷紧着的躯体放松开来,让一种使身心都感到疲软的气息笼罩着他。

  秋蔓的父亲对秋蔓的母亲说:“得让鸟精神起来才是。”

  这天来了理发的,给鸟理了发。又来了裁,给他量了衣服。隔两天,几套新衣做好了,由秋蔓的母亲亲眼看着他穿上。

  “你去照照镜子。”秋蔓的母亲笑着说。她看到,鸟原是一个长得十分英俊的小伙子。

  佣人们连忙抬来穿衣镜。

  鸟不好意思去照镜子,脸红红的,像个女孩儿。

  秋蔓的母亲笑道:“他要一个人照呢。”

  众人就都退出了屋子。

  起初,鸟坐在椅子上不动。但过了一会儿,他就走到了镜子跟前。镜子里的形象吓了他一跳:这就是我吗?鸟长这么大,几乎就没有照过镜子。他对自己的形象的记忆,无非是他坐在河边钓鱼时所看到的水面上的影子。他为自己长得如此帅气,都有点害羞了。那样浓黑的眉,那样有神的双目,那样好看的嘴巴…这一切,又因为一身合体而贵重的衣服,变得更加光彩人。鸟仿佛第一次认识了自己似的,内心充了激动。他久久地在镜子面前站着,仔细打量着自己。

  窗口,在偷看的秋蔓吃吃地笑起来。

  鸟一掉头,见到了秋蔓,不由得脸通红。

  从此,鸟还真的精神了起来。

  鸟走在杜家大院里或走在米溪的街上,凡是看到他的人,双眼都为之一亮,不由得停住一切动作,朝他凝望。

  一开始,鸟还觉得有点害羞,但过了几天也就不觉得什么了。他大大方方地走着,脑袋微微昂起,颇有点神气。

  一三餐,鸟已和秋蔓、秋蔓的父母一起用餐。一开始鸟不肯,无奈秋蔓用那样一双使他无法拒绝的目光看着他,使他只好坐到那张宽大的檀木饭桌前。几天下来,鸟也就自然起来,与秋蔓他们三口,俨然成为一家人了。

  杜府上上下下的人甚至包括米店的雇工,都看出了秋蔓父母的意思,也看出了秋蔓的心思,他们都用善意的、祝福的目光看着鸟。

  鸟也不再提起离开米溪的事了。

  杜家还有一处田产在五十里外的邹庄。这天,秋蔓的父亲将鸟叫来,对他说:“我和你伯母要去邹庄一趟,那边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在我们外出期间,家中、米店、磨坊等方面的事情,你就管一下吧。许多事情,你是需要慢慢学会的。”

  在秋蔓的父母外出期间,鸟心中注了主人的感觉。他早早起,将衣服仔细地穿好,吃了早饭,就去河边,看米店、看湾子他们背米。

  湾子见了鸟,笑着说:“小老板来了。”

  鸟也笑笑,微微有点羞涩。他看了看船上的米,询问了一些情况,又去看那两座磨坊。

  湾子就冲着鸟的背影:“等你当了大老板时,别忘了还让我们来背米。”

  鸟笑笑,但没有回头。

  整整一上午,鸟就在外面转,直到佣人们将中午的饭菜都准备好了,才走回杜家大院。这时,立即有人走上来给他拿下的衣服,并端上洗脸的热水来。吃完中午饭,喝一杯佣人泡好的茶,他又再次走出大院,直到晚饭准备好了才回来。这样的一天下来之后,鸟仍然还是很精神。

  秋蔓的父母亲回来之后,发现所有一切都如他们在家时一般井井有条,又听了鸟的对各方面情况的细说,觉得这孩子很能干,心中也就越发喜欢。

  秋蔓的父母回来之后,鸟没有那么多事情可干,就有更多的时间与秋蔓在一起了。秋蔓非常喜欢与鸟在一起。杜府的佣人们见他们双双出入于杜府,总是微笑着。有一个略比秋蔓大一些的女佣,平素与秋蔓亲如姐妹。这天她在秋蔓的房间里收拾,回头一看秋蔓正在梳妆,就生了一个念头,一窗帘,叫道:“秋蔓,鸟来了。”秋蔓一听,就向门外跑。知道是那个女佣骗了她后,她转身回到屋里,与那个女佣笑着打成了一团。

  这天下午,鸟说要去放马,秋蔓说她也要去。鸟不说什么,由她跟着。

  秋蔓的母亲见了要喊秋蔓回来,却被秋蔓的父亲悄悄地制止了。

  老夫俩就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站着,看着这一对小儿女亲昵地走出大门,心中自有说不出的高兴。

  鸟把马牵到很远的田野上。他让马自己吃草去,然后就和秋蔓一起在田野上玩耍。

  已是初夏,田野上到处是浓浓的绿。田埂旁、河坡上,各种野花都在盛夏的骄到来之前,尽情地开放着。水边的芦苇,那叶子由薄薄的、淡黄的,而转成厚厚的、深绿的。苦楝树也已长出茂密的叶子,并已开出淡蓝的小花。水田里的稻秧,已开始变得健壮,将本是白白的水映成墨绿色。不远处的树林,已不见稀疏,被绿叶长了空隙。

  鸟和秋蔓无忧无虑地玩耍着。他们对一切都充了兴趣:水田边一只绿色青蛙的一跳、池塘里的一团被鱼起的水花、草丛中一只野兔的狂奔,甚至是小河里一条小青蛇游过时的弯曲形象以及它所留下的水纹,也都能将他们的目光吸引住。他们在这丰富多彩的田野上惊讶着、欢笑着,直到水面上起了一个个水泡泡,才知道天下起雨来了。

  “天下雨啦!”秋蔓叫着,朝朦朦胧胧的小镇看了一眼,显出慌张的样子。

  鸟连忙牵了马,领着秋蔓往镇里跑。

  没跑多远,雨忽地下大了,而密的雨丝,有力地倾泻下来,天地间除了一片噼噼啪啪的雨声,就是濛濛的雨烟。一切景物,都在雨烟中模糊或消失了。当风面吹来时,雨被刮起,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痛。

  这雨对鸟来说,是无所谓的,但对一直受着父母百般呵护而很娇气的秋蔓来说,却厉害得要让她哭起来了。

  鸟连忙下上衣,让秋蔓顶在头上。

  秋蔓双手捏着鸟的衣服。那衣服被风吹起来,在秋蔓耳边呼啦呼啦地响着,更让秋蔓感到天地间简直要山崩地裂了。但当她看到鸟赤身走在大雨中,没有丝毫畏惧时,鸟的衣服下面藏着的那张脸,不由得一阵发热,忽然变得不害怕了。

  鸟牵着马,挡在秋蔓的前面。

  秋蔓的面前,是鸟的结实的脊梁。鸟的脊梁似乎是油光光的,大雨落在上面停不住,立即滚落下来。

  跑了一阵,秋蔓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在雨地里跑是件让人兴奋的事。她突然大叫了一声,竟然从鸟的身后跑开去,撒腿在田野上胡乱地疯跑着。

  鸟站在那儿不动,看着她。

  马也不惊慌,见有草,也不去管鸟和秋蔓他们,竟然在雨中安闲地吃起草来。

  秋蔓一边跑,一边在雨地里咯咯咯地笑着。

  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秋蔓跑去。

  秋蔓见鸟朝她跑过来了,就转过身面对着他,退着走去。见鸟追上来了,又转过身去,挥舞着鸟的衣服,一口气冲上了一个高高的土坡。站在土坡上,她朝鸟挥舞着衣服:“上来呀!上来呀!”

  鸟不像秋蔓那么疯,而是很缓慢地爬着坡。

  秋蔓仰面朝天,闭着双眼,让雨水洗刷着她娇、妩媚的面孔,鸟已经站在她身边了,她都未感觉到。

  鸟没有惊动她,就那样赤身站在雨中。

  秋蔓终于感觉到鸟就站在她身边,这才低下头来说道:“那边是我家的一部水车,有一间小屋子,我们到那边躲躲雨吧。”

  鸟点点头。

  他们在朝小屋走时,走得很慢,仿佛走在雨地里,是一件千载难逢的愉快的事情。

  鸟有时在雨中悄悄瞥一眼秋蔓,只见她薄薄的一身衣服,这时都紧紧地贴在身上,使她本来就显得细长的身子显得更加细长了。

  他们来到那间小屋的屋檐下。当时,雨一点也没有变小,风还变大了。他们紧紧地挨着墙站着,不让檐口下的雨水打着自己。

  “你冷吗?”秋蔓低着头问,并将衣服还给鸟。

  鸟接过衣服,就抓在手中:“你冷吗?”

  秋蔓摇摇头,但身体微微缩起来,并下意识地往鸟身边靠了靠。

  从屋檐口下的雨水为他们织成一道半透明的雨幕,绿色的田野在雨幕外变得一片朦胧。

  有风从秋蔓的一侧吹来,直将雨丝吹弯,纷纷打在秋蔓的身上,她躲闪着,直靠到鸟的身边。

  鸟的胳膊似乎已经接触到了秋蔓冰凉的胳膊。他慢慢地抻直了身子,胳膊慢慢离开了秋蔓的胳膊。他不敢侧过脸来看秋蔓。他将目光穿过雨幕,去看他的马。

  雨下个不停。

  他们就那样挨在一起站在屋檐下,谁也不说话。

  远远地听到了佣人们的呼唤声。

  鸟要从屋檐下跑出来回答他们,秋蔓扬起脸来看着鸟,然后羞涩地摇了摇头。

  鸟微微扬着脑袋,闭着双眼。耳边是秋蔓的纯净的呼吸声。

  也就是这天夜里,当秋蔓把她的胳膊优美地垂挂在边,从嘴角出甜蜜的微笑时,已久违了的大峡谷,却再一次出现在了已差不多快要忘记一切的鸟的梦里——与米溪一派暖融融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照,此刻,大峡谷银妆素裹,茸茸的大雪在峡谷中如成千上万只蝴蝶一般在飞舞,几只白鹰偶尔盘旋在峡谷中,若不仔细分辨,都很难看出它们来。显然有风,因为地上的积雪不时被吹起,雪粉如烟,能把一切遮蔽。

  那株高大的银杏树,已成了一棵庄严肃穆而又寒气森然的玉树。

  银杏树的背后,有了一个小棚子。它是由树枝、树叶和草搭就的。那显然是由一双女孩儿的手做成的,因为它显得很秀气,也很好看。它被一层晶莹的白雪覆盖着,使鸟一时觉得那是天堂里的景

  鸟终于看到了紫烟,但只是一个背影。她的衣服似乎早已破损,现在用来遮挡身体的是用一种细草编织的“衣服”那细草如线,是金棕色的。紫烟显然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儿。她将“衣服”编织得十分合体,且又十分别致。

  她在不停地扒开积雪,两只手已冻得鲜红,如煮的虾子。当她将一枚鲜红的果子放入嘴中时,鸟终于明白了:她在艰难地觅食。

  她的头发已长过部。因此,当她弯扒雪时,那头发就垂挂着,在雪地上去,将积雪出花纹来。本来是乌黑的头发,现在却已变成深金色了。

  她扒着雪,不住地寻觅着食物:果子或可吃的植物的茎。虽然艰难一点,但总还是能寻找到的。

  鸟盼望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见到她的正面。那时,她大概是感到累了,或者是觉得自己无需再寻找食物了,便直起来,向已朝她远远离去的小棚子眺望着。依然还是一副柔弱的面孔,但那双清澈的眼睛中却有了一些坚毅的火花,忧郁的嘴角同时出一种刚强,而这一切,似乎是在失望中渐渐生长起来的。白雪的银光映照着这张红扑扑的脸,使那张脸仿佛变成了一轮太阳。

  她似乎一下子看见了鸟,目光里含着责备:你怎么还不来这个峡谷?

  鸟窘极了,内心一下注了羞愧。

  她朝鸟凄然一笑。那笑是在嘴的四周漾开的: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进去一粒小小的石子,水波便一下子如花一般悄然开放了。

  他们久久地对望着。渐渐地,她的目光里已无一丝责备,也没有了坚毅,而一如从前,只剩下了忧伤与让人爱怜的神情。

  大雪一时停住了。天地间,只装着一番静穆。

  站在雪地上的紫烟,显得万分圣洁。

  紫烟是美的,凄美。

  鸟变得心事重重的,谁也无法使他高兴起来。大峡谷后来没有再在他梦里出现,但却在他的想象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他的心不得安宁。米溪的一切都是让人舒适的,但鸟在接受这一切时,已显得麻木了。他不管杜家人怎么劝说,硬是了那些漂亮的衣服,又去船上背米。他比以往更加卖力。他只想自己能够累得什么也不再去想它。然而没有用,一个一直纠着的心思在复活以后,更加有力地纠着他。

  秋蔓总是千方百计地去逗引他。她只想让他高兴。知道自己无法做到之后,她将鸟要去大峡谷的事情告诉了父母。父母听罢,倒也没有笑话鸟,只是叹息:“这孩子,脑子里总有一些怪念头。”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来了。米溪的秋天,凉爽宜人,四周的庄稼地一片金黄,等待着农人的收割。所有的人,脸上都喜孜孜的。米溪的酒馆,生意更加红火。一切都表明,杜家也遇上了一个好年景,上上下下的人,乐在心里,喜在眉梢。

  但鸟却在街头飘零的梧桐树叶里,在显然减少了热度的秋日里,在晚间墙下的秋虫的鸣唱里,感觉到了秋天的萧瑟与悲凉。

  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的不是紫烟,而是父亲。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从未在鸟的梦中出现过——

  父亲站在荒凉的野地上,大风吹得他摇晃不定。他的脸上是不悦。他望着鸟:“你还滞留在这里?”

  鸟无言以答。

  “你这孩子,心最容易!”

  鸟想争辩,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父亲愤怒了,一步走上来,扬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他的嘴巴上:“你昏了头了!”

  鸟只觉得两眼发黑,向后倒去,最后扑通跌倒在地。

  鸟知道这是个梦,但在大汗淋漓中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地上。他摸了摸地,又摸了摸墙,再摸了摸边,证实了自己确实是躺在地上后,心里感到纳闷而恐慌,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头脑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窗外,月亮正在西去。秋虫在树下,银铃一样鸣唱。

  鸟从地上爬起来,点亮了蜡烛,打开了自从进入杜家以后就再也没打开过的行囊,找到了那布条。那布条已显得很旧了,那上面的字也有点模糊了,但在鸟看来,却一个字一个字都很触目惊心,耳边犹如听见了强烈的呼唤声。

  鸟再无睡意。他爬上,抓着这布条,倚在头上,直到天亮。他没有在往常的时间打开门来,而是将门继续关住。他开始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将自己该带走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归拢在一处,而将自己不该带走的东西又一样一样归拢在另一处。当一切都已收拾明白了,他才穿着那天夜里走进米溪时穿的那身衣服,打开门走出来。

  鸟问女佣:“见到秋蔓了吗?”

  女佣告诉他:“秋蔓一早上就守在你的房门口,见你迟迟不起来,才拿着你给她的风筝,到后边田野上去了。”

  鸟点了点头,就走出镇子,朝田野上走去。

  秋蔓看见了鸟,就抓着风筝线朝鸟跑过来,那风筝就越飞越高。

  鸟与秋蔓放了一回风筝,终于说道:“我要走了。”

  秋蔓的手一软,风筝线从手中滑,随即风筝飘飘忽忽地向大河上飞去,最后落到了水中。

  秋蔓掉头往家走去。

  鸟就跟在她身后。

  秋蔓站住了,鸟看到了她的肩头在颤动着。她突然跑起来,但没跑几步,又泪水涟涟地掉过头来,大声说:“你怎么这样傻呀?你怎么这样傻呀…”再掉过头去后,头也不回地直跑进镇里。

  秋蔓跑回家,见了母亲,就伏在她肩上,一个劲地呜咽、泣。

  母亲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她的后背。

  父亲坐在椅子上说:“那孩子不是我们能留得住的,让他去吧。”随即吩咐管家,让他给鸟带上足够多的钱和旅途上所需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整个杜家大院还未有人醒来时,鸟就轻手轻脚地起了。他在秋蔓房前的窗口下停了停。他以为秋蔓还在睡梦中,而实际上秋蔓似乎知道他要一早走,早已开窗帘的一角,看着外边的动静。当她看见鸟走过来时,才将窗帘放下。而当她过了一阵,再掀起窗帘时,窗下已空无一人。她便只能将泪眼靠在窗子上,毫无希望地朝还在朦胧里的大院看着。

  鸟骑着马离开了恬静的米溪。除了带上他应得的工钱与他的行囊外,他将杜府的一切馈赠一样一样地留了下来。

  马蹄声走过米溪早晨的街道,声音是清脆而幽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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