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第11节及《缇萦》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读者小说网
读者小说网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官场小说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小说排行榜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经典名著 耽美小说 科幻小说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灵异小说 乡村小说 短篇文学 重返洪荒 官道无疆 全本小说
九星天辰诀 我欲封天 小姨多春 完美世界 罪恶之城 官路红颜 雄霸蛮荒 苍穹龙骑 孽乱村医 绝世武神 神武八荒 主宰之王 女人如烟 帝御山河 一世之尊
读者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缇萦  作者:高阳 书号:39795  时间:2017/9/8  字数:13306 
上一章   第11节    下一章 ( → )
  单身匹马,东出潼关,过了桃林,将入函谷,已经偏西了。

  朱文先投旅舍歇脚,喂了马,自己才取出干粮来,略略吃了些。然后在皮壶中灌了清水,取四十个五殊钱放在进门柜上,牵马出门。

  旅舍主人得了信赶了出来,喊住他问道:“客人、客人,此时还到哪里去?”

  “往东面去。”

  “东面?”旅舍主人十分惊诧,一过函谷。”

  “是的。”

  “客人走过这条路吗?”

  “不多,走过三次。”

  “那客人应该知道,函谷道中,一过申时,便绝行旅,此时入谷,危险得很!”

  “多谢关爱,今夜有月,我正是要夜度函谷。”

  “我看!”旅舍主人劝道“还是歇一夜再走吧。不必如此匆促的。”

  “我有极紧要的事,夜间清静,正好赶路。”

  旅舍主人定睛看了一会,问道:“尊姓?”

  朱文见他神色诡异,便不肯说真姓,随意捏造了一个姓:“孔。”

  “孔?”旅舍主人紧接着又问:“大名可是石风?”

  这下轮到朱文惊异了,心中思量不承认是孔石风,便不必再谈下去。如果冒名,则又诸多不便,好在他的机变极快,略顿一顿,立即很自然地答道:“石风是我族兄,我也正在想觅他。”

  “亏得我仔细。”旅舍主人很欣慰地笑着“孔客人,你请暂留。今早有人留下一封书信,说令兄今天明天就会来取。你不是说要觅他吗?不正好在我这里坐等。”

  这倒真是奇巧无比的遭遇,朱文考虑了一会,觉得暂留一夕,与孔石风会个面,确有必要。于是重新回到旅舍歇了下来。

  旅客主人姓王,招待得极其殷勤。在彼此的交谈中,朱文方始明了,这家旅舍位于关隘要卡,经常为客担负联络的任务,姓王的主人既未见过孔石风,却又肯定他必于今天或明天会来,自然是听留信的客所说。看来孔石风与此是客,是早有约定,到期在此联络。朱文同时又感到,刘端也曾说过,孔石风在这两天会有消息。把这迹象凑在一起来推断,加强了朱文的信心,一定不至于空等。

  但这夜未见孔石风来,第二天等到过午,依旧踪迹奋然,信心不免动摇。正在打算留下几句话,约定归时再见时,只见一辆极华丽的车子到了旅舍门前,车帷启处,下来的正是孔石风。

  “石风,石风!”他大喊着了上去。

  “咦,是你!”孔石风颇为惊异“你怎的也在此!”

  “知道你要来,特为在此等你。”

  正在这样寒暄着,忽见旅舍主人走来待客,朱文想起件事,必得作一代,于是匆匆把孔石风拉到一边,扼要地说了既去复留,以及冒认为他兄弟的缘故,叫他不可在旅舍主人面前,说破真相。

  孔石风笑着答应了,提到那送信的人,他说:“此必为周森所遣。我去河东的时节,已计算好杨宽的行程,委托周森暗中照应仓公,约定这一两天在此联络。且等我先看了信再说。”

  果然,是周森派人送来的信。但是,带来了很意外、很不幸的消息。

  “阿文,”孔石风用低沉阴郁的声音说:“有麻烦来了,卫媪在洛得了暴疾。”

  “啊?”朱文惊得跳了起来,只觉头上嗡嗡作响,眼金蝇飞,结结巴巴地问道:“是何时候?死了么?”

  “你先别着急!”孔石风比他自是冷静得多“放着仓公那么位医国手在,死是死不了的。你看信吧!”

  这一说提醒了朱文,一颗心才得稍稍着实,但是心里依旧得利害,目光注在孔石风所递过来的书信上,内中说些什么,却看不明白。

  “不行!我看不下去。你快说给我听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洛东明亭中,卫媪伤跌而致暴疾,如今半身不能动弹!”

  “啊呀,这是肝厥,险症!不死亦成残废了。我得马上赶了去看看。”

  “去,当然要去的,但也无须说走就走!”

  孔石风认为卫媪的病,有仓公在,必能及时急救。倘属不治之症,就朱文赶到,亦是无能为力。而官差呢,当然不可能因卫媪骤得暴疾而稽延行程,好让仓公留下来为卫媪继续诊治。

  说到这里,朱文打断他的话,抢着说道:“正是这话,师父一定留缇萦在那里看护卫媪。而缇萦,怎能看护这类重症?”

  “话是不错,但你得算一算。洛到此,三天的路程,信是两天前所发,算来官差昨天中午可到。他来你往,不说中途臂失之,就算着了,途中不便交谈,又待如何?你不要忘记,此去至韶安,马不得并骑,车不得无轨,途次相遇,何来停骖聚晤的可能?”

  听得这一番分析,朱文只是发愣,喃喃自语:“奈何,奈何?”

  “阿文!”孔石风又说“如今像一局出了险着的棋,两处只能救一处!你得冷静下来,好好思量,不然首尾不能相顾,那就全局尽输了!”

  “是啊!”朱文反复诵念着:“两处只能救一处,两处只能救一处。”

  “当然先救令师这一处。”孔石风替他作了个决定。“你必得等仓公来了见一面。把这里的事交给我,然后再到洛去看一看,赶回长安。这样,也许反倒两处都能得救。”

  孔石风的策划,兼筹并顾,实为善策。朱文到底是依从了。

  这一天自然是剪烛夜话,直到天明。孔石风去了一趟河东”也是为赴友之难,所谋极其顺手。不想仓公的官司,看来安排妥妥贴贴地,却意外地出现了一个申屠嘉,一局可胜的棋,无端生出一个打不通的节。一片苦心,有付之东的模样。任侠行义,人于厄的快意,自然也要落空,所以大为丧气,情绪比朱文还坏。

  “石风,石风。”朱文这下可真的着急了“你可千万不能气!否则我如何撑持得下?”

  孔石风长长地叹了口气,咬一咬牙,又了口气,强自振作着说:“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半途而废。一切都等明天人到了再说吧!”

  曙隐隐,鸣不已,其时已到了“明天”朱文和孔石风就在一室之中,分席而卧。睡梦里为哭声所惊醒,起来一问,才知道旅舍中原有个老者,携着一女一儿,要出关投亲戚到得这里,染了重病,医药食宿耗尽了有限的资斧,依然一命呜呼。身后萧条,竟连买棺木的钱都没有。所以他一儿一女,哭得格外凄凉。

  这种事让孔石风遇见了,是决不会袖手不管的,匆匆赶到前面,与旅舍主人见了面,独力担承为那老者料理善后的一切费用,另外又送了钱给孤儿孤女,托旅舍主人觅得可靠的人,把他们带出关去投亲。

  朱文自顾不暇,无心去过问这些闲事,但一个人守在屋里,思前思后,却又觉得烦闷不堪。只好一遍两遍地去张望,希望早早盼到师父。无奈进关的人倒是络绎不绝,却是终不见有官差经过。

  到了正午还无消息,朱文可沉不住气了。午食的时候,他问孔石风:“你看,我该怎么办?”

  “除非你不想救你师父了,否则,你只好等,今天、明天、后天…一直等到了为止。”

  朱文心里有些生气,孔石风口风一变,莫非拿人作耍。转念想到,彼此是何等样的情,师父的官司又是何等样的大事?孔石风不能如此一无心肝,拿人作耍。然则这口风的改变,一定有缘故了。

  “我另有一个办法,自觉是一条妙计。回头我跟你谈。”

  说是“妙计”朱文如何等得?“快说吧!”他放下了食箸“何必等到饭后?”

  孔石风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你到对面林子里去等我!”

  显然的,这条妙计,须极机密。朱文心兴奋地走到旅舍对面的一片桃林中去等,刚找了块石头坐下,孔石风已经来了。

  两人并肩接膝,用低得只有他们俩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交谈。

  “我且问你,”孔石说“让仓公隐姓埋名,远走天涯,这条计如何?”

  “原来是这个?”朱文然若失“逃亡之计,早已想过,不行!”

  “不是逃亡,是说尘世间从此再没有仓公这个人。”

  “你这话说得有点玄!”朱文怔怔地望着他“把我糊涂了!”

  孔石风的办法聚然听起来是不可思议的,他认为淳于意可以假装死亡,用一具空棺木埋葬来这人耳目。然后易容改装,远走吴越,找一座风景秀丽的名山去隐居起来,安度余年。最后说:“当然最好是缇萦能够嫁给你,有你们小夫妇在他膝下承,虽然是隐姓埋名,隔绝人世,却也不致寂寞。”

  听他说这些话,朱文几乎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他的脸色极严肃,声音极清楚,就是说到缇萦,亦无丝毫戏谑的意味。这样,朱文不能不认真考虑了!

  以他所知道的孔石风在江湖上的关系,帮师父逃亡,那是一定办得到的。但是首先一关杨宽如何?

  “这还不容易明白吗?两个字:贿买!”孔石风说:“我叫艾全去跟他说,事必可成。”

  “何以有此把握?”

  “第一,押解人犯,中途致疾而死,与犯人逃亡不同,后等罪重。前者罪轻,监狱中每年要死不少人,甚至有狱吏怕犯人出狱以后报复,故意死了报个‘病毙’的,也没有听说谁因此而革职!其次,杨宽的为人,我略为所知,此人言行不符,表面严峻谨慎,其实好贪财,只要钱给足了数,利害相权,利害轻重,他一定会干!”

  杨宽的为人,从在周森家那一夜之后,朱文把他看透了。因此对于孔石风的分析,他无法不同意,再从头到尾,细想一遍,觉得这个骤听颇感离奇的主意,其实倒是平易可行的。

  于是,朱文有着一种从未经过的兴奋和憧憬,那是极新的刺,想到师父身缧绁,远走高飞的那一刻,他竟激动得发抖了。

  随后他们又商定了细节,选中了离潼关二十里的临津亭动手。因为那里的亭长与孔石风极,一切比较方便,而且临津亭就是一个渡头,过河就是三晋之地,孔石风在那里多的是可共患难的朋友,处处都有照应。

  “只有一层。”孔石风说:“你必须先跟师父说过,等他同意了,我再跟艾全去说。”

  “这——”朱文颇感为难“我想,不说的好!”“为什么呢?”

  “我师父决不肯做此事,只有我们做了再说。真的木已成舟,师父自然没有话说。”

  “不行,万万不行!”孔石风使劲摇着头“凡是做这种事,成败的关键,往往系于本人。倘或本人不知道或者不合作,无意中一个小小的破绽,就会败坏全局,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他这样坚持,朱文只得听从。安下心来,静静等着。等到这天申时过后,官差果然到了;一行车队,径到当地亭楼歇下。孔石风和朱文得到消息,立即赶了去看艾全。相见然,叙过契阔,孔石风率直要求,让朱文去见他师父,并且能够说几句纯粹属于个人的“私活”

  艾全回答得非常痛快:“那要到我值班的时候,在我的班上,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他的班是在晚食以后。到了时候,孔石风陪着朱文,携酒相访。艾全放了朱文进去,留下孔石风一起饮酒闲谈。

  照例地,淳于意是单住一个关防严密的院落;这夜月溶溶,师徒俩就在月下相见。朱文发现师父倒是丰腴了些,但眉宇之间特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抑郁和恐惧。这是不难了解的,因为艾全他们一路另眼相看,饮食起居,照料相当周到,所以养得胖了些;而那份抑郁和恐惧,则无疑是卫媪替他带来的。

  “想不到出了这么个大子!卫媪几乎死在洛。”

  “我早已知道了,可是肝厥?”

  “咦?”淳于意大为奇怪“你哪里来的消息?”

  “原来是孔石风暗中派了人在照应,得知其事,特意送了信来。这说来话长,等有空再禀告师父;卫媪到底如何了?我专诚在这里等师父见了面,好定行止。”

  于是淳于意把卫媪如何因为跌了一跤,骤发肝厥;当时经杨宽特许,放了他出来替卫媪急救,一条命是暂且保住了,但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睡在洛东明亭中,由缇萦和燕支在照料。

  “缇萦照料得了么?”

  “正是这话,所以我着急得很。唉!如此不幸,我真不知如何说起了!”

  淳于意喟然长叹,仰脸上望,不断顿足;叩苍天,苍天无语,那一腔悲愤,让朱文看在眼里,恨不得能由自己来替代。

  “师父!”朱文在一种渴求摆羁累的冲动之下,把原先想好的,宛转徐诉的语句,一齐抛却,开门见山地谈到来意:“我跟石风,已为你老人家想了一个万全之计,两三天以后,师父,你就可以不再受苦了!”

  接下来,朱文把他的计划,低语密陈。淳于意始而惊愕,继而疑问,终于沉默——显然的,他也动心了。

  所以动心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缇萦;卫媪朝不保夕,即或能带病延年,也不再能照料缇萦。为了爱女,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拚将一生辛苦,廿年绝学换得个逋客的身分,也就认命了!

  但事如不成呢?那后果就坏得不可想象!

  于是他问:“你且先说,见着了君侯没有?”

  “未曾见着,派了陶侍医代见。”朱文略一思考,为了促成师父的决心,不妨实说:“君侯送给了我八十两银子,一匹好马,答应替师父帮忙;但是说到官司,无能为力。”

  这话大出淳于意的意料,眼睁睁只是发愣。

  “此外,我也想了个办法,虽有希望,但无绝对把握,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最后的计策。”

  “是的,最后之计!”淳于意点点头“非到最后,不宜此计。”

  “现在就是最后了。师父,请早作裁夺。”

  淳于意不答,只是负着手在院子中蹀踱,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天长吁,好难委决!

  “不行!”淳于意终于断然决然地吐出来这两个字,并且以更重的声音,重复了一次:“不行!”

  在寂静的庭院中,这短短的语句,像个砖头砸在朱文的头上。这应该不算意外,朱文早就跟孔石风说过,此事一告诉师父、必成泡影!但眼见泡影的消失,他仍不能不感到打击。为何事事是如此固执呢?由爱生怨,由怨生恨,朱文连话都懒得说了。

  “阿文!”淳于意第一次以歉疚的态度跟他说话:“此事在可否之间,只有一线之差。我是怕将来案子发作,罪上加罪,叫你们更难为怀。”

  案子如何会发作?这是淳于意经过深远考虑才能推断出来的情况;不论何处,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必有病人,而他,不会眼见有病痛而无动于衷,更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久而久之,仍旧不得不行医济世,同时以他的医道,也一定很容易地为人识破底蕴,然则所谋“隐姓埋名”根本是做不到的事。

  “而且,我也还有点远大的看法和想法,”淳于意仰望着皎然的月亮,脸上恢复了沉静和自信“我的医名是必传的;今遭屈,千秋万世必有人为我洗刷。一旦逃亡,则无罪亦为有罪,其身虽存,其名已灭——当然,这是我为自己打算。阿文,你要原谅我!”

  “师父,你怎说这话?”朱文惶恐地不敢接受师父的致歉“我也只是尽我的心。”

  “好!好!我知道你的心了。”淳于意想了一下,又说:“事到如今,我完全听天由命。你不必再管我,明天一早赶紧动身到洛,你就在那里照料卫媪。她的病还会有变化,切记‘安静’二字,一个月以后,可以移动,把她送回虚。那时我的官司如尚未定夺,你再到京城里来看看。”

  他话是这样说,朱文却另有打算,只唯唯地应着;同时告诉师父,在京城里的一切,都托孔石风照料,倘有什么消息,孔石风一定会托艾全来通知联络。又劝师父宽从应变。淳于意频频点头答应。

  于是就在月下暂且拜别,等朱文回到艾全守夜的那间屋里,向孔石风说道:“明天一早,我就要赶回洛。”

  从这句话中,孔石风就知道淳于意的意思了,十分沉着地一点头说:“也好。你在洛要朋友吗?”

  “当然要。”朱文说:“我要一个能容卫媪安心养病的地方,好让我身赶来。”

  孔石风考虑了一会,从带上解下一个玉块,递给朱文:“你到洛万岁街万岁亭紧对面,访一位姓秦的老者,拿这块玉块给他看,他会帮你的忙。”

  “多谢!顺利的话,十天以后在长安见。”

  接着,朱文又向艾全致意,一方面感谢他这一路上对师父的照应;另一方面又托他在狱中费心。艾全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第二天鸣时分,朱文就骑了那匹黑马,出关到新安打尖、傍晚时分到了洛,径投东明亭,问明了卫媪的住处,在最后一所小院落,顾不得卸鞍便提了行囊匆匆赶去。

  一进院门就遇见缇萦,四目相视,彼此都陡然一惊。缇萦所惊的是,做梦也未曾想到朱文会寻下来;而朱文则惊于不过半个多月未见,缇萦竟似换了个人,双眼失神,形容憔悴,平最爱清洁的习惯,也不知哪里去了?只见她首如飞蓬,一套衫裙似乎穿上身就未曾下来洗涤过,真个不堪之至。

  不必看到病榻上的卫媪,只见了她这副形象,朱文便已心酸。缇萦则不仅心酸,说得一声:“阿文,我好凄凉!”眼泪随即像决了河似的泛滥了。

  朱文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拿着系在间的一块大手巾,递到她手里,说了句:“这不是哭的时候!让我先去看看阿媪——我在桃林见着了师父,阿媪的病我已经知道了。”

  缇萦一面拭泪一面点头,有许多话要问,却不知先问哪一句的好;只带着朱文往台阶上走去,一打开门帘,里面的燕支急忙摇手,蹑手蹑脚了上来,低声说道:“刚睡觉!”

  朱文望着躺在卧席上的卫媪,薄衾里裹着一把瘦骨,一头稀疏凌乱的白发下面,半边脸往上斜吊着,口眼都无法紧闭;眼下仍然微微搐——师父的诊断极准确,卫媪的疾病未险境,随时会发生变化。

  于是朱文退了出来,先问得病的经过和这几天的情形;缇萦受了这一番打击,以及由于连衣不解带的守视,神昏思,幸好还有燕支,能够从头到尾,说个大概。

  等她说完,缇萦又断断续续地作了补充。身在客边,一无依靠,又着急卫媪的病,又惦念着老父的官司,说到伤心处,痛哭失声,愿求一死,来承当家门的种种不幸。

  “你别这样!”燕支劝慰她说:“朱公子来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越是这样说,缇萦越哭得利害;伤心和委屈,唯有在朱文面前,才能痛痛快快地尽情一泻。

  好不容易等她哭停了,朱文把路上早已盘算了多少遍的话说了出来:“我两面只能顾一面。把阿媪安顿好了,我马上还得赶到京里去。你们俩快快收拾,明天就搬。”

  “搬到何处?”燕支问说。

  “此刻还不知道,明天一早去找了朋友再说。”

  “搬好以后呢?”缇萦怯怯地问道:“阿媪的病怎么办?”

  “师父告诉我了,静一个月,略可行动了,回虚去。阿媪的病我也许治不好;不过让她拖些日子的本事我还有,等明天搬走,我会告诉你们如何照料看护,安心在这里等我,只要师父的大事安排好了,我立刻就赶回来。”

  “我呢?”缇萦又问。

  “你?你当然也留在这里!”

  缇萦不响,低下头去,又是眼泪纷纷。

  燕支知道她这些眼泪从何而来。什么叫患难相扶,什么叫知恩报德?不正就是这些地方要身自任吗?于是她庄容说道:“朱公子,我有个计较,不知可用否?明迁移以后,朱公子尽管伴了缇姑到长安去;阿媪的病,由我来看护。请两位放心,我必尽心照料,专等你们办妥了大事来接我的班。”

  这话对朱文来说,是在意料之中,而缇萦却大感意外,喜不自胜,顿时破涕为笑,亲热地喊了声。“燕支姊姊!”随即盈盈下拜:“你这一诺,重如泰山,我感激你一辈子。”

  燕支慌忙避席,不敢受礼:“不敢当,不敢当!缇姑千万休如此说。朱公子的大德,我终生莫忘;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应该容我稍表寸心,我反倒要谢谢你。”

  “都不必客气。”朱文挥一挥手对燕支说“大家像一家人一样,出了难题,分力对付。目前亦唯有照你的安排。应如何看护,明天我自有详细代。”

  正说到这里,只听“噹”地一声,缇萦随即站起来说:“阿媪醒了,在唤人呢!”

  “且慢!”朱文拉住她问“阿媪可能说话?”

  “不能。”缇萦摇摇头“只能发出一个‘嗯’的声音,意思正反以声音长短为断,短者为正,长者为反。”

  “好,我知道了。一切由我来说,你要摆出极高兴的样子,看我的眼色行事。懂我的用意不?”

  “我懂。”

  于是三个人一起走了回去,缇萦俯伏在卫媪身边,轻轻说道:“阿媪,阿文来了!”

  显然的,卫媪虽然半身不遂,无法言语,但知觉依然相当灵敏,一听缇萦的话,眼中顿时显现了异样的光辉,努力侧转了头,要来看朱文,等看到时,眼中涌出豆大的两滴眼泪。

  “阿媪!”朱文握着她的手说:“我来了!你放心,诸事大吉!我先替你诊一诊脉。”

  诊了脉,看了瞳仁和舌苔,又诊察了麻木的那半身;朱文暗暗心惊,病象大为险恶,就在这两三天内,要有剧变。然而他表面上丝毫不敢有所,只是极力安慰她,说病不要紧,只要能安心静养。接着又造了一篇谎话,说虚侯已经跟廷尉有过数度的晤谈,廷尉也知道仓公受屈,只因为齐国是大国,不能不做出慎重其事的样子,作为安抚,其实毫不要紧,只等鞫问完毕,便可无罪释放。

  卫媪一面听,一面脸上就现出了喜。但是她不能有进一步的表示,只“嗯、嗯”地胡乱发声,又打手边叫人的钟,又拉缇萦的手,是什么意思,大家都茫然莫辨。

  卫媪有口难言,涨得脸通红;这是对病人非常不宜的,朱文赶紧摇手让缇萦和燕支静下来,然后低下头去,问道:“阿媪,你要什么?你要谁,就看着谁;慢慢就可以晓得你的意思了!”

  卫媪点点头,朝缇萦和燕支这个方向看,但竟不知看的是谁?朱文便叫缇萦先走过去,卫媪眼睛不动,再叫燕支走过去,她的视线跟着转了。

  “阿媪!”燕支走来跪在她身边说“你叫我?”

  等燕支俯下身去,卫媪颤巍巍地伸起手来,从她头上拔下一支玉钗;向缇萦和朱文扬着,又向后指一指——那屋角上放着所有的行李。

  这下缇萦明白了“阿媪,”她问:“可是指二姊夫所送的东西?”

  “嗯!”是短促的一声,表示对了。

  于是,缇萦把那个皮囊取了来,在卫媪手里,她便示意要朱文接了过去。这也正是他此行要办的大事之一;趁这机会,他把移居养病的计划,告诉了卫媪,又说须把缇萦带了到京城去,一等官司有了眉目,立即回来看她。

  听着朱文的话,卫媪不断点头,脸上出极其欣慰的神情;这证明他的一切安排,无不符合她的心意。

  等他说完,卫媪伸出手来,拖着缇萦的手。要到朱文手里。缇萦先不知她要干什么,随她去拖,等到发觉是这么回事,顿时脸泛红晕,很快地把手又缩了回去。卫媪便又来拖,缇萦只是不肯。

  朱文当然也明白,却不便作何表示。燕支便又不能不说话:“缇姑!你须顾念病人劳累!”

  缇萦心里好为难,不依卫媪,她一件心事未了养不好病;若依她时,实在有些不愿。就这踌躇的时候,燕支为卫媪分劳,硬拖了她的手,到朱文手里——朱文自然紧紧握着,但只握了缇萦一个拳头,她始终不肯把手伸开来。

  卫媪笑了。嘴眼都是歪的,笑容可真难看;而在朱文依旧是感动的“阿媪,”他说:“你请放心,我一定尽心照料缇萦,不负你的托付。一切都依她的意思。”

  听了这话,卫媪不住摇头,表示大不以为然。然后又看着缇萦,是希望她有句话。是什么话?缇萦心里明白,但死也不肯开口。

  幸亏又有个猜透人情的燕支,可作调人;她先向缇萦使个眼色,然后笑着对卫媪说道:“你老人家也是,不想想境姑脸皮子薄;心里千肯万肯,却怎么出得了口?”

  卫媪听了这话,便转脸去看缇萦。她心里否认燕支的话,只无论如何不忍叫垂危的老人家失望,所以把头低了下去,同时慢慢回了自己的手。

  卫媪这下可真的放心了,所有的大事都已有代,恬然地闭上了眼。

  “阿媪睡了。”燕支对朱文说:“我跟缇姑一直轮班守夜,你们两位请吧。到下半夜来换我的班。”

  缇萦不肯离开,也不说理由,完全是赌气的样子。朱文了解她的心情,守着自己所作的诺言:“一切都依她的意思”所以管自到隔室去睡下。一觉醒来,天色微明;悄悄起身到卫媪屋中一看,燕支就睡在卫媪身边,缇萦虽是坐着,双眼似睁非睁,身子摇来摇去,其实也在梦中。

  于是,他进去把她扶着睡倒,手一碰上身,她忽地惊醒,双眸炯炯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天快亮了,你睡吧!我来看守。”

  缇萦未曾答话,卫媪和燕支却都因他的声音而惊醒。既然如此,朱文就先诊视卫媪的病,两指搭在脉上,凝神细察,既惊且喜。

  “阿媪的脉,大有起——这是颇为罕见的现象。”

  不但好转,而且好得罕见,缇萦和燕支心中无限安慰,顿觉精神大振。

  “是了!”燕支说道:“人逢喜事精神。”说着向缇萦抿嘴笑了笑。

  于是朱文又作了一遍仔细的“望”与“切”然后排竭虑地拟了三张药方,交给燕支,一张是常服的,另两张是备用的,遇到如何一种情况,服用哪一张方子,代得不厌其详,直待燕支心领神会了才罢。

  “我原来还怕阿媪连短途也不宜移动,此刻看来,决无妨碍。”朱文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找朋友,觅妥了地方,立刻就搬,你们在家准备吧!”

  带了孔石风的玉块,朱文找到万岁街万岁亭——洛的建制,一街一亭,目标显著。找到那里一,果然姓秦;秦老者出来答话,看了信物,随即很殷勤地把朱文了进去。

  彼此见过了礼,朱文直陈来意,要求代觅一处清净的地方,容卫媪养病。又说,侍奉的只有一个年轻女子;同时也表明了,这是件麻烦的事,因为卫媪的病可能会有变化,若或故世,请求代为殡葬,并且把那年轻女子送回长安。

  “只就是这些事吗?”秦老者问。

  “是的。”朱文顿首答道:“实在是迫不得已,作此不情之请。千祈老丈垂怜成全。”

  “小事,小事,你来看。”

  说着,他把朱文曲曲折折地领入一处院落,屋瓦三楹,另有厨房井台;靠西一道板门,打开来恰是万岁街一条小巷。

  “此处如何?”

  “好极了!”朱文感激异常“请问赁金?”

  “你不必管了。我自跟孔老弟算帐。”

  江湖上就是如此,朱文也不再多说;唯有不断称谢,拜托照应。告辞回到东明亭,把情形一说,大家都觉得十分高兴;随即结算了宿钱,雇来三辆车子,移居到万岁街。秦老者亲自来照料了一会,又派了一名婢女来帮忙;诸事顺手,半天的工夫便都安顿好了。

  朱文便又出门去雇一辆长行的安车。回到万岁亭才对缇萦说道:“明天一早就动身!”

  原来心挂两头,夜惦念着爹爹,真的要动身了,却又似有恋恋不舍之意:“这么匆促!”

  “早去早回,大家安心。”

  这话恰正说到卫媪和燕支的心里;其实也不算匆促,至少还有半天话别的工夫,这一下午,大家围在卫媪身边谈着别后的一切,彼此都为对方着想,一再叮咛保重,直到深夜方始归寝。

  睡得不多一刻,缇萦便就醒了。心事如,再不能重寻好梦。一闭上眼,只见朱文的脸悬浮在空中,细细看去,似乎小别再见,开颜已改,多了些风尘忧郁之,但眉间嘴角,却显得更坚毅、更深沉、更耐人寻味,并且更可信赖了。

  想到卫媪那一番无言的深意,她顿觉脸上发热;此时心问口、口问心,到底是不是像燕支所说的“口中不言,心里千肯万肯”?不是,她自己可以跟自己发誓,决没有什么“千肯万肯”的意思,然而她也无法对自己否认“不肯”

  那么到底该如何呢?她叹口气,自己恨自己优柔寡断,思前想后,每每空费心思,徒然自苦。最使她自己不解的是,她始终想不出朱文有什么不能为自己所容忍的缺点,但总觉得嫁了给他,于心不甘。这是什么道理呢?

  也许是因为爹爹的缘故!他曾为爹爹所深恶痛绝,现在对他的想法虽已改变了,但是当初爹爹在她面前批评他的话,却是她永远不能忘记的。只怕要等这些话有一天能淡然置之了,那不甘之心才会消失。

  就这样胡思想着,陡然发觉,窗外已;同时听见有响动的声音,等她起身开门出来,燕支亦正着倦眼,朱文则已穿戴整洁在料理行李了。

  行李不多,最要紧的是那一囊珍宝,朱文叫缇萦贴身收藏——一路上,这就是她的唯一的任会,此外都归朱文负责。等车子一到,装好了一副寝具,一件箱笼;缇萦泪眼盈盈地辞别了卫媪,又重托了燕支,互道珍重,才依依不舍地上车而去。

  朱文依旧骑着他的那匹马,带着小小一个行李卷,在前走着。一路走,一路在想,昨天所告诉卫媪的那套话,纯是为了安慰病人而编出来的;事实真相,一直没有机会跟缇萦说。如果她也把那些假话信以为真,则将来的失望会变成极沉重的打击,应该早早跟她说明白。

  于是到了中午打尖的时候,他说:“长安的情形,你怕还不知道…”

  “啊,怎么?”缇萦惊惶失措地,把一碗汤泼翻了。

  一看她这样子,朱文心往下一沉,要他说出真相来,比什么都难,但要不说却又不可。一时愣在那里,好久作不得声。

  话虽没有,那态度已明白显示,决非好兆,缇萦越发着急,不断地催问着:“你说嘛,长安怎么样?”

  “你这种一片树叶子掉下来,就像要打破头的样子,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缇萦长长舒了口气,自己告诉自己,必须咬紧牙关,承当一切,便点点头很沉着地说:“你说好了,我不怕!”

  事到如此,朱文觉得不妨趁此时机,索叫她心里有个准备,便狠一狠心说:“世事莫测,什么不幸的结局都可以出现的”

  于是朱文把晋谒虚侯,大失所望,以及延尉申屠嘉的刚愎偏执;还有刘端在延尉衙门关托的结果,都说了给缇萦听。

  事情的不顺手,竟到了这样的地步!除去获得保证,父亲在狱中可以不受苦是一安慰以外,其他都是黑漆一团,看不出些儿光亮。照此说来,过去所费的心血,岂非全部虚掷在无用之地?

  缇萦简直傻了!心里不断重复着,只是这么一句话:“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而朱文的难过,也是无可言喻的。他有些懊悔,早知这样,不如不说。这一路去,他要全神贯注在师父的官司上,于今怕不得不分神来安慰缇萦,为自己徒增麻烦,于大事有损无益,看是大大地失策了。

  但居然出乎他想象的,缇萦反倒坚强了!痛苦忧伤到极处,出她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阿文!”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深沉了“你说,爹爹的官司,最坏会落得怎样一个结果?罪不至于死吧!”

  “死罪是不会有的。”

  “只要没死罪,总有办法好想。”她霍地站了起来“上车赶路吧!”

  这样的态度,反倒把朱文搞得迷糊了。谢了借着打尖的那人家,提了干粮水壶出门。缇萦已在车子里坐好,闭着嘴。扬着脸、皱着眉,倒像是跟什么人生气似的。

  他把水壶递给了她,她默默地接了过来,放在一边,依旧转脸望着空中。

  “你能这样最好!”朱文低头说“我的办法差不多想尽了。如果你有甚主意,不妨告诉我。”

  “我正在想。”

  朱文没有再说话,点点头去解下自己的马。
( ← ) 上一章   缇萦   下一章 ( → )
读者小说网为您提供由高阳最新创作的免费历史小说《缇萦》在线阅读,《缇萦(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类似缇萦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读者小说网(www.ddzz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