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第07节及《缇萦》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读者小说网
读者小说网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官场小说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小说排行榜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经典名著 耽美小说 科幻小说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灵异小说 乡村小说 短篇文学 重返洪荒 官道无疆 全本小说
九星天辰诀 我欲封天 小姨多春 完美世界 罪恶之城 官路红颜 雄霸蛮荒 苍穹龙骑 孽乱村医 绝世武神 神武八荒 主宰之王 女人如烟 帝御山河 一世之尊
读者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缇萦  作者:高阳 书号:39795  时间:2017/9/8  字数:53375 
上一章   第07节    下一章 ( → )
  是虚侯启程入朝的第五天,有来自长安的官吏,一行七人,沿驿道乘用官置的“传车”来到虚。为首的官员,一下车就到侯府谒见丞相,他向卫士说明的身分,是建尉属下的曹椽,名叫杨宽。

  这必是有重要的刑案发生了,否则廷尉不会派遣专差到此。于是丞相传活接见。

  侯王国中的丞相,是食俸二千石的大官。杨宽的官等差得很多,但来自朝廷,身分不同,所以丞相以客礼相待,略略寒暄之后,开始动问来意。

  “有文书在此,请丞相过目。”杨宽把一囊封缄得极其严密的简札,捧到丞相面前。

  那丞相久历仕途,练就一套深沉而圆滑的好手段。看着那一囊简札,且不忙打开,望一望天色,拉长了声音喊着:“掌灯!”然后又向杨宽歉意地笑道:“老眼昏花,只怕一时看不真切。耽误你的工夫,抱歉之至。”

  “哪里,哪里!”杨宽口中这样回答,脸却仍是板着,就像一辈子都没有笑过似的。

  丞相心想,看样子是件石破天惊的案子,而杨宽车等着回话。倘或必须即时裁决,连个闪转腾挪的余地都没有,那可不妙!

  念头一转,他又出了花样:“请内史!”吩咐了这句,他又向杨宽解释:“断狱听讼,都归内史掌管。必得请了他来,对足下才有用。”

  “嗯,是。”杨宽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从官几位?”

  “六个人。”

  “喔!”丞相又大声呼唤:“来呀!”等唤来侍从,他郑重其事地吩咐:“延尉衙门的六位差官,好好款待。”

  “不必,不必。”杨宽赶紧说道:“有公务在身…”

  “唔——”丞相重重地挥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装出不以为然的神气:“公务归公务,不能说不吃饭哪!”

  杨宽让丞相用面子拘住了,只得伏身称谢。

  “足下长途跋涉,连行馆都顾不得找,先料理公务要紧,如此忠于职守,实在叫人佩服。”丞相说到这里,略略踌躇,话风突转:“这样吧,内史怕一时不得来,不便让足下久等,我先奉陪足下进食,一面吃一面等,等内史来了,再开视文书,当面处理。足下看我这个办法如何?”

  是如此一番殷挚好意,杨宽无法拒绝,只不安地着手说:“廷尉衙门的六位不当叨扰!”

  丞相不再跟他多说什么。“别室置酒。”他向持了灯来的亲信侍从使个眼色:“内史的府第不近,怕得有一会才能到,你叫人再去催一催。”

  朝夕伺候的亲信侍从,懂得他的暗示。明是“催一催”其实就是通知内史,不妨缓缓而至。那侍从响亮地答应一声,退了下去,照计行事。

  别室酒备,肃客入席。丞相为示郑重,特地把那一囊文书,一起搬了过去,就摆在杨宽身边。

  杨宽是个极其干练精明的法曹,酒不肯多饮,话不能多说。无奈丞相深沉莫测,尽谈些京师的人物,本地的风土,把个奉命执法的官吏,当作久别重逢的良朋,特别是他绝口不谈公务,使得杨宽在不知不觉中撤了内心的戒备。

  酒到半酣,杨宽忽然警觉“何以内史还未驾到?”他问。

  “啊——”丞相作出惊讶的神情“不是足下提起,我竟忘了。来啊!”那亲信侍从,应声而至,跪伏待命。

  “内史呢?这么多时候了,怎还不来?”

  “回丞相的话,内史午间饮酒大醉,至今未醒。”

  “既如此,怎不早来陈告?”丞相放下脸来申斥。

  “丞相与宾客酒兴正浓,不敢前来搅扰。”

  “喔,喔!你下去吧。”丞相似乎谅解了,转脸对杨宽说道:“事情不巧,只好明天再说了。此刻,索开怀畅饮吧!”

  说着,他举一举酒觞,自己先仰头干了,砸一砸嘴,颇有陶然自乐之意。

  杨宽可真的忍不住要说话了:“丞相,我此来是为了

  “不,不,不!”丞相摇着手,大声阻止“今夕不谈公务,而且也不争在一夜。足下尽管宽饮,我叫人去准备行馆,等会把这一囊文书也带了回去。明一早,我叫内史到行馆去请教,凡有所命,必当协力;”

  随便杨宽是怎样的乖觉机警,再也想不到,就此片刻之间,虚的丞相和内史,已经取得默契。丞相召内史是一度缓冲,内史托辞不至,又是一度缓冲。他只当丞相是个庸懦无用的大老,却是忠厚好客的长者,因而降尊纤贵,盛情款待。

  在这样的想法之下,杨宽不复再以公务系怀。诚如丞相的话,即令紧要,也不争在这一夜。而况,把丞相敷衍好了,办起事来要方便得多。倘或不识抬举,惹得丞相心中不快,可能有意留难,反而横生枝节。照这样说来,此刻的饮啖,其实也是公务。

  于是,他更无顾虑了。觞到酒干,兴致甚豪,把一路扑面的风尘,积在肩头的劳累,用虚的美酒,好好地洗一洗尘。

  丞相看在眼里,声不动,只是托辞年迈,不胜酒力,劝客极其殷勤,自己却浅尝一尝,就把酒觞放下了。

  杨宽终于酩酊大醉,连他的那几名属吏,也一个个喝得脸上通红,都叫丞相派了人把他们送到行馆安置——那一囊文书,也是原封不动,留在杨宽的头。

  当杨宽鼾声如雷时,丞相和内史却正在侯府密议,内史早就来了,为了事有蹊跷,不愿跟杨宽见面。对于律法,他比丞相自更为了解,一听说带了六名属吏来,那不是抓人,便是就地审理。这是个什么案子呢?他必须得先打听一下。

  于是,他派了一个得力的狱吏,与正在接受侯府款待的,杨宽的六名部属去酬酢周旋。那六个人也跟杨宽一样,守口如瓶。狱吏旁敲侧击,费尽心机,才得到一点口风,多半是为了淳于意的案子。

  内史要防备的正是这一案,他把整个情况,作了一番估量,决定暂且不跟杨宽照面,好留下周旋的余地——同时他也体会到了丞相的心思,因而相信丞相必能默喻他托辞酒醉的用意,把杨宽和他带来的公事,先搁置一夜,再作计较。

  由于丞相亲信侍从的能干,这一番合作,十分圆,他们都觉得很得意。但是,真正的难题,并未消除,而且,仅此一夜的工夫——

  “尽此一夜的工夫,一定要想出办法来!”丞相面色凝重地说“君侯临行,再三嘱咐,务必要救仓公。你我千万疏忽不得。”

  “是。”内史深深点头“好得案子还未揭穿,犹可从长计议,找出一条公私两全的路来走。”

  “这话不错。仓公要救,可也不能替君侯慧来麻烦。”丞相紧接着又问:“仓公的案子,何以会有如此的变化?这一点先要清楚,才谈得到其他。”

  “那要明天看了文书才知道。以常理而论,像这样的案子,必定发下来,由我们自己办。但如有特殊原因,那就很难说了。”

  “会有些什么特殊原因?譬如——”

  “譬如奉天子特诏。”

  “还有呢?”

  “再譬如,另有他案牵涉到仓公,逮赴延尉衙门,并案审理或者对质,亦有可能。总之,必有不便发下来的原因,是我们所想象不到的,反正明天一看就知道了。”

  听内史这说法,丞相不便再问下去,换了一个题目:“研究我们这方面的对策吧!派杨宽就地审理便如何?逮赴延尉衙门又如何?”

  “逮赴延尉衙门,自然凶多吉少。派杨宽就地审理,总还有人情可托。”

  话犹未完,丞相已大摇其头“那姓杨的不好对付。”他说:“别打这个主意,你得想别的办法。”

  内史默然,只在肚子里用功夫。搜索枯肠,把所有的律令,一条条默诵着久久不语。丞相有些不耐烦了,但看到他攒眉苦思的窘态,唯有暗暗叹气,不忍催促。

  忽然,内史兴奋地一跃而起,喜孜孜地说道:“有个办法,既救了仓公,我们也不担责任。就此刻来说,是唯一可行之道。”

  丞相微晒:“说了半天,倒是什么好办法呀!”

  “是这样,”内史俯身屈膝,面对面向丞相低声说道:“透个风声叫仓公先躲起来再说。”

  “行吗?”丞相不以为然地问。

  “行,一定行。‘亲亲得相首匿’。首者,首谋之义,仓公的女儿自己设法藏匿尊亲就是发觉了,也不犯罪的。”

  照此说来,这个办法对于淳于意一家,至少不会把情况得更坏,那就可以考虑了。

  丞相在想,仓公且先躲了起来,杨宽抓不到人,当然会要求协助搜捕,也当然要允许他的要求。但是,允许归允许,抓不抓是另一回事。在这拖延着的一段于中,派遣急使到长安报信,虚侯便有机会替淳于意设法销案。估或虚侯救不了淳于意,那是命该如此。反正这里已经尽到了力,不负虚侯的嘱托,更对得起淳于意,不管他将来是“枭首”还是受断手砍足的“刑”内心都可无丝毫咎歉不安了。

  越想越有道理,丞相不由得伸出拇指,夸一声:“好!就照高见行事吧!”

  于是内史退了出来,唤来一名老成可靠的苍头,密密嘱咐了一番,然后上车回府,好好休息,准备明一早到行馆去拜访杨宽。

  那苍头姓虞,奉了主人之命,一直来到淳于意家,擂门如鼓,夜深人静,声响特大,引起了附近的狗吠,彼此响应,把淳于意家的四邻吵醒了,但是他们都无怨言,亦都不以为怪,知道是那得了急病的人家,来请仓公出诊。

  门内,最先惊醒的是缇萦,不过她不用起身。深夜叩门,必是延医,向例由淳于意亲自应接,如果他不在家,则由卫媪去打发。淳于意曾经一再告诫过她:“入夜叫门,自然是找我的,与你不相干,一个女娃儿家,既已归寝,只宜严锁门户,非到天明,不可出室。”缇萦谨守庭训,因此遇到严寒夜,有人延请,她也只是在心里怜念父亲辛苦,不敢起来照看一下。

  当然,逢到这种时候;她必是抬头离枕,侧耳静听着的,这时听得父亲先开了窗户,应一声:“来了!”然后启门拔闩,往庭中走去。

  大门开了,有人进来了,照平时的情形,来客总是气急败坏地先陈述得病的那人的病状。而此刻不同,她只听得那人在说话,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这又何用低声密语呢?缇萦心中,好生疑惑。

  “不甩,”她突然听得父亲提高了声音回答“有话都跟我说好了。”

  “不!”那人的语气也很坚决“我奉命而来,非见着令媛,当面说清楚不可!”

  听得这一句话,缇萦的一颗心陡然像悬在半空里,手脚冰冷——怎的?半夜里有人来找我!出了什么事?莫非阿文派来的人?怎又派这等一个鲁莽不晓事的笨汉?完了,完了!又惹一场风波。

  在昏督惊慌中,她听父亲在喊:“缇萦,缇萦!”

  “爹!”她抖抖索索地说:“我睡了。我不见生客。”

  话刚完,窗外立即接口,却非父亲的声音“请快起来吧!”那人微顿着足,语气急促而不耐烦“你还有许多大事要办!”

  这一说越发吓坏了缇萦,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听见父亲也说:“缇萦,你就穿整齐了来会客吧!”

  有了这句话,才算壮了她的胆。摸索着起身穿衣,忽然想到一句话,大声说了出来:“爹!请你叫阿媪来陪我。”

  这倒是提醒了淳于意,口里答应着,匆匆走到屋后。恰好卫媪也发觉情况有异,正要出来探望,两人碰了面,淳于意把经过情形略略一说,卫媪心里有数,又惊又喜,截断了他的话头,低声说道:“这人必是侯府里来的。”

  淳于意大为惊异:“他只说姓虞,要看缇萦有要紧话说。你何以能断定他是侯府里的人?”

  “此刻没有工夫细说。人在哪里?”

  “在院子里等着。”

  “怎不请他屋里坐?”说着,卫媪迈动双脚,极快地走了出去。

  在屋里的缇萦,听见卫媪的脚步声,方才开门出来子只见来客已被请入厅中,与主人分东西相向而坐。卫媪肃然跪在下方。缇萦先叫一声:“爹!”然后挨着他父亲坐下,俯身自介:“我是缇萦,请教尊姓?”

  虞苍头一面还礼,一面答道:“我姓虞。”

  “喔,廖公,有话就请当着家父的面说吧!”

  “这可不能从命。”虞苍头看着淳于意说道:“仓公恕罪,请回避。”

  “这,这…”淳于意有些生气了。

  “主人!”卫媪深深一拜“请听从贵客的意思,一定不错。”

  看样子不知是卫媪在捣什么鬼?淳于意心想:好吧!倒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回避就回避!于是悄然起身,走进自己屋里去了。

  虞苍头却还有些踌躇,听卫媪对仓公的称呼,无疑地是与自己一样的身分。但看缇萦对她的态度又像是个可以拿主意的人物,那么到底要不要让她也回避呢?

  就这迟疑的片刻,卫媪已猜到他的心思,便即说道:“虞公想是侯府里来的,若有我家主人的消息,就请见告。”

  听她这一说,自然是可以参与机密的,虞苍头不复顾虑了“正是有仓公的消息。”他看一看门口又说:“请恕我放肆。两位请过来密谈。”

  说着,他膝行数步,卫媪和缇萦也是这样。三个人凑在厅堂中间,团团围坐,相距咫尺。摇曳着的烛火,半明不灭,映着来客凝重的脸色,越发令人兴起神秘可怕之感,缇萦觉得背脊发冷,牙抖颤,不自觉地挪一挪身子,紧紧地依靠着卫媪。

  “仓公的案子大概是下来了。”虞苍头用极低的声音说:“廷尉衙门,来了一位差官,带了六个人。明天一早,怕的就要传仓公到案,不是那差官就地审理,便是逮赴长安

  一句话未完,把缇萦吓得心胆俱裂,陡然一恸,可把虞苍头急坏了!。

  “别哭!”他放下脸来呵斥“哭得让左右邻居知道了,那就全完了!”

  看这声俱厉的样子,卫媪知道大有关系,赶紧一把拖过缇萦,顺势掩住了她的嘴。一眼瞥见淳于意在门口张望,又还要摇手示意。一阵忙,总算面面惧到,能够静下来让虞苍头再说下去。

  “不论是就地审理,还是这赴长安,皆于仓公不利。如今只有一个字:走!”虞苍头停了一下,轻轻问道:“懂了吧?”

  缇萦六神无主,但有凄惶,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于是卫媪代为回答:“多谢虞公指点。懂了。”

  “不必谢我!”虞苍头摇着手,神情严肃地说:“千万记住了,你们不认识我,我也没有到这里来过——今夜到这里来的人,只因家里有人得了急病,要请仓公去急救。明白我的话么?”

  卫媪想了一遍,徐徐答道:“完全明白。虞公请我家主人回避的用意我也懂,我会解释。总之,请放心,今夜之事,决不会多半点。”

  “难得你如此识窍,到底上了年纪的人。”虞苍头展了入门以来第一次出现的笑容“你且试着说一说,将来事完以后,他人问起,仓公如何得以逃,藏匿在何处?如何回答?”

  “这——”卫媪看着脸色发白,双眼睁得好大的缇萦说:“你记好了,将来要这么说:那晚上有人来请我父亲去看急症,路不近,到第二天还没有回来。这时有廷尉衙门的差官来抓我父亲,自然是扑了空。然后我设法通知了我父亲,叫他不要回家。”说到这里,她转脸又问虞苍头:“是这样吗?”

  “对了。”虞苍头更为欣慰“这样子,是可以放心了。我再跟你说一句,让你们也放心吧,仓公只要逃脱明天这一关,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一直昏昏然,唯有心跳气的缇萦,把这几句话倒是都听了进去,如漆黑一片之中,陡见火光,顿觉精神一振,她非常适当地在这一刻向内史的密使,深深一拜,叩谢成全之德。

  虞苍头避席还了礼。看看任务已了,到了告辞的时候,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思索还有什么要紧话没有说到?想想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们预备把仓公藏在何处?”

  “当然只有至亲才肯担这个风险。”卫媪指着缇萦说道:“总是她已出嫁的四个姊姊那里。等安排停当了,不知如何通知虞公?”

  “你不必找我。”虞苍头使劲摇着手“如有必要,我会来找你”

  “是。”卫媪又说:“等事定以后,我家主人必有厚报。”

  虞苍头笑笑不答,大踏步出了院子,自己拔闩开门,故意大声说道:“病势凶险,请仓公早早命驾。”卫媪也提高了声音回答:“路途太远,得两三天才能往返,要收拾些应用物件带去。你放心,我催他尽快动身就是了。”

  这一问一答终了,虞苍头才扬长而去。卫媪闩好了门,回头拉着缇萦,一直就往淳于意屋中奔了过去。起初是急着要去商量大事,但一见了面,心里不由得发酸,反不知如何开口了。

  “我隐约听明了。”淳于意倒是出乎意外的平静,用一种以威严遮盖了慈爱的眼光,看着女儿,提出警告:“缇萦,我说一句话,你可不许哭。惹我心烦,就是不孝!”

  缇萦还愕然不明究竟,卫媪却已发觉弦外有音,于是抢着说道:“主人,可能容我先说一句?”

  “好吧,你先说。”

  “既然主人已听明来客的用意,那就省事了。事不宜迟,请主人即速收拾,作为深夜出诊,到二姊家先避一避,再说。”

  “不!我不去。”

  淳于意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他的意向表现得十分明白,不但是缇萦,连卫媪都大吃一惊,愣在那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遇到危疑震撼的紧要关头,全靠一颗心把握得定。”淳于意显然也有些激动了,脸色白得可怕,声音中带愤慨不平“我本来无罪,倒要看他们如何发落?倘或一躲了之,他人总以为我畏罪潜逃,逃匿反倒变得有罪了。”

  这话在缇萦听来极有道理,卫媪则不以为然,但一时却驳不倒他,好好想了一遍,才能抓住要领“话是不错。”她说。“不过主人,你可曾想到,不论有罪无罪,逮捕入狱,先就要受刑吃苦!”

  “不会。虚侯的丞相、内史既肯照应我,必不令我受刑吃苦。”

  “是的,在虚不会,逮赴长安,可又怎么办?”

  “不是君侯在长安嘛?”

  “君侯只怕照应不到。”

  “如果连这一点都照应不到,君侯如何能为我销案罪?”

  “所以要先躲开。”

  “躲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的。”卫媪极有把握地说“只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就好了。”

  “这是那虞公的话。”淳于意大声答道:“倘能救我,入狱无妨。不能救我,逃亡非久长之计,要我一辈子偷偷摸摸,做个见不得人的人,我宁死不干!”

  一向言词利、善于辩驳的卫媪,竟被淳于意说得哑口无言。但她不肯死心,再度反复辩解,淳于意则始终坚持成见。这中间只苦了一个缇萦,不上口,也不知道谁是谁非?唯有把头转来转去看他们辩,转得脖子都痛了。

  辩到最后,仍是无结果。卫媪遂即换了一种说词“主人,你纵不为自己着想,”她指着缇萦说:“也该想想女儿。入了狱,内外隔绝,阿萦要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你可想过么?”

  这一说,倒是击中了淳于意的弱点,顿时容颜惨淡、田然无语。缇萦自更是心如刀割,但记着父亲的话,强忍眼泪,怕哭出声来,惹他厌烦。

  就在这时,卫媪抛过来一个眼色,缇萦被提醒了,这不正是该自己开口的时候吗?于是她膝行向前,哀声说道:“爹,你就听了大家的劝吧!”

  这才是淳于意最悲苦无奈的一刻。多少天以来,他担心的就是一旦案情发作,不但不知如何来安慰缇萦,甚至于不知如何来向她说明事实经过?但照今夜的情形看,似乎缇萦早知其事,否则那姓虞的说到“案子大概下来了”缇萦一定会追问是什么案子?由此他又想到卫媪知道姓虞的来自侯府,一定在事先就有过联络,然则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先抛开缇萦的话,问道:“你们一定瞒着我,在侯府里有所图谋;是吗?”

  “是的。”卫媪接口便答“到了今天,不必再瞒你了

  她把年前宋邑在虚时,如何定计,如何由缇萦面见虚侯为父求情,以及年后如何得到临淄的消息,缇萦又如何再一次得虚侯的承诺,一定设法相救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都说了给淳于意听。

  这一番絮絮的叙述,在淳于意心中,竟是雷轰电掣的冲击,未及听完,便已热泪盈眶。一女一仆两门生,是如此周到细密,苦心维护,使他在酸楚中,有无限的安慰,在安慰中又有深深的悔恨——早知如此,不该坚拒齐王府的征辟,能免得一家受累,就自己委屈些又有何妨?

  这样一想,他越发觉得唯有守在家中,承当一切,才能心安理得。

  “你们俩听我说!”淳于意的语气不仅平静,且竟是侃侃而谈了“逃亡的滋味是不好受的,还不仅是我一个人魂梦不安,多少人为我担惊受怕!既然你们已经苦心替我安排好了,命中该有贵人扶持,那还怕什么?一逃,无罪变成有罪,君侯反而不容易替我说话,你们想是不是呢?况且藏匿亡命,律有治罪的明文,又何苦连累你二姊家?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逆来顺受,听天由命最好。再说,当今天子圣明,还有虚的君侯替我作主,我自己呢,总算也救过不少人,算来算去,不该落个悲惨的下场。否则,天道人事,还可问吗?”

  木讷刚毅的淳于意,从未说过如此情理周至、婉转动听的话,因此,卫媪终于被说服了;而在缇萦,则又特别受到他话中的那份信心的鼓舞,怀忧恐,虽不能全然消除,但至少也已有了静以现变的勇气。

  鸣一声,曙隐然,破晓的寒,格外劲峭,缇萦第一个支持不住。他们也都竟识到这一天是个大日子,要有足够的精神来应付,于是,暂且抛开一切,各自归寝。

  在行馆中,杨宽却已醒了。回想昨夜的情景,恍恍惚惚,记不真切,他最惦念的是那一囊文书,起身点视,封缄完固,这才放心。定一定神,慢慢记起,虚的丞相说过,这天一早,内史会来拜访,协助办案。便把带来的六名属吏都唤了起来,盥沐早食,集合在厅中,静等内一到,就要行动。

  等天色大明,内史果然到了。带来一班卫士,一班吏役,都是黑色布袍,挂刀带引一个个矫健非凡。内史自己也是头戴法冠,神情严肃,倒像是要办什么谋反叛的大案子似的。

  这份恒赫的威仪,使得杨宽不敢小觑这个侯国,更不敢轻视内史二千石俸禄的大僚的身分,亲自降阶相,而且因为内史载着法冠,所以登堂以后,又用属下的礼节参见。

  侯王之国,对于朝廷遣来的官吏,一向是特别客气的,因而内史也跟丞相一样,只肯与杨宽平礼相见。然后杨宽又称名引见他的属吏,等这一套礼节完了,内史少不得又要与杨宽寒暄一番,道了前一天失的歉意;杨宽也说了些仰慕的话,自陈资历极浅,此来办案,要请多指教,话风顺势一转,谈到了公事。

  那一囊文书,早置在左右,杨宽取了过来,亲手打开封缄,把方方漆书竹简,顺次铺排在内史面前,然后回自己的席位,端然危坐,静静等候。

  内史道一声谢,俯身阅文书。那是延尉衙门特致虚丞相的公牍果然是为了淳于意的案子,他看了数行,随即抬起头来,脸上是然若失、哑然笑的神气。

  杨宽倒奇怪了,何以有此表情?口中虽未说话,眼中却是询问的神情。

  “原来是为仓公的案子。”内史自语似的说:“这又何须大动干戈?”

  “怎么?”杨宽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仓公是最知法守法的人,果真要他到案,只随便派人去通知他一声就是了,不必动用这么多人。”

  “呃,呃!”杨宽大喜“这就省事了,事不宜迟,就请内史派人吧!”

  “不忙,不忙!且容我先读完了这通公牍。”

  等读下去,可就不对了。原来齐国的太傅,十分怨毒,除了指控淳于意“诈疾”有意不为齐王治病以外,词气间还隐约指陈,淳于意以敢于抗命不奉征召,是托庇于虚侯的缘故,这从另一方面着,也等于指责虚侯纵容淳于意大胆妄为。倘或往深处罗织,竟可说是虚侯有意与齐王为难了。

  内史深谙律例,并且见闻过许多株连无辜的冤狱。一面看这通公牍所叙,不由得一阵阵心惊跳——这时他才明白,何以像淳于意这类案子,明明应该发虚审理的,竟要捕赴京城,下诏狱审问。那不是明明表示,因为牵及虚侯的缘故,竟变成了两国的纠纷,须得朝廷才能秉公处断吗?

  “啊,啊!”内史有些紧张了,抬头向杨宽说道:“仓公虽然知法守法,但此案关系重大。齐国太傅,是否诬控,我不便多说。以虚而言,唯当尽办协助,若有差池。授人口实。为防万一起见,我要问一句:这通公牍中所说的一切,足下都知道吗?”

  “当然。”

  “足下带来的那六位呢?”

  “那六个?”杨宽使劲摇一摇头“此辈何足与闻机密?”

  “好!”内史总括一句:“这就是说,此案在此时此地,只你我二人知道?”

  有了这句话,内史便卸了一种可能会发生的责任——淳于意的逃,并非虚有人在事先漏风声,而此刻更因为牵涉及于虚的缘故,他觉得手脚要做得特别干净,嫌疑才能撇得格外清楚,所以念头一转提出一个新的办法。

  “为防万一走漏消息,我想委屈足下,”内史低声说道:“与我一起走一趟,到仓公家去。”

  杨宽不知道这是内史要他做一个见证,从开阅文书,了解案情,到逮捕仓公,为时极短,而且始终不离,这中间决无徇私故纵的可能。

  只觉得这位虚治民执法的内史,公忠体国,手段老到,叫人不能不佩服。于是欣然表示,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内史成竹在,只留下两名卫士,把其余的差役,一律遣回。同时他又建议杨宽,不妨把那六名属吏,也留在行馆待命,杨宽自然同意。于是双方从人,纷纷散去,一时热闹非凡的行馆,复归于清静。

  “请吧!”内史扬手肃客,看一看天色又说:“且勾当了公事,午间奉屈小饮!”

  他表面闲豫,心里可不一样。随着辘辘车声,思起伏不定——救仓公容易,救了仓公而又要洗虚纵容庇护的嫌疑,却无善策。看来此事还得重新筹划。

  正这样转着念头,车子慢慢停了,停在淳于意所住的居仁里外——里门窄小,不容高车驷马出入,内史和杨宽必须下车步行了。

  卫士前导,贵人降临,一时黎庶百姓,纷纷走避。内史认为到了这里,不必再顾虑“密”便即召来卫士吩咐:“去问一问,仓公家住何处?”

  “原来到仓公家!那不用问,虚的人谁不知道仓公家?喏,请看,”卫士向前一指“那人多的地方就是。”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一家人门前,四散坐着面带病容的男女老幼,各有家人扶持携抱,更有两个壮汉,抬着一个躺卧在门板上的病人,疾趋而至,不用说,那也是来向仓公求诊的。

  一看这情形,内史深为诧异,仓公不是溜之大吉了吗?何以还有这么多病家在候诊?想到这里,脚步自然而然慢了下来。

  杨宽也看出内史意存踌躇。他想:仓公在虚的人望极高,而且这时正在为人治病,如果排闼直入,径道来意,只怕那些病家会纠不清、惹出意外的麻烦,内史的踌躇,多半在此。

  为了把案子办得漂亮,杨宽深知必须取得内史的合作,既然他有为难的意思,自然应该谅解,于是杨宽站住了脚说:“内史,看这光景,此时不宜行动。且觅个地方,歇一歇脚如何?”

  这话正中下怀,内史老实答道:“我正有这个意思。且到里社先坐一坐。”

  里社中正有人在打扫,准备祭。见到贵人驾到,一面手忙脚地张罗着接待,一面赶紧派人去通知乡官。内史和杨宽刚刚坐定,当地的亭长,就已得信赶到,还带了四名吏族,一律红衣红帽,照例带刀披甲,背上一捆绳子,是打算来捉盗贼的。

  一看这如办盗案的阵势,内史大为皱眉。不等亭长参见,先就大声叱斥:“何用你大惊小怪?赶快带着你的人回去!”

  亭长碰了个大钉子,不敢申辩,喏喏连声地退了出去。但就这一往复之间,已在居仁里中引起了极大的惊扰。纷纷传告,惶惶不安,都猜测着里中不知藏匿着什么巨大盗,所以要劳动内史,亲临督捕。于是有那胆小谨慎的慌忙关闭门户,一家如此,家家学样,不多片刻,把个居仁里得冰清鬼冷,连淳于意家门那候诊的,都顾不得看病,匆匆走散。

  这时内史已经叫卫士探听明白,仓公果然在家,照常应诊。这就太可怪了!莫非虞苍头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还是另有一种使仓公无法逃避的原因?内史实在不解。但此时没有工夫去研究,事情到了这地步,如箭在弦,只有依法办理。

  主张一定,更不迟疑,而且家家避户,恰是行动不虞人知的好机会。内史吩咐卫士引路,陪着杨宽,缓步往淳于意家走去。

  这一家三个人,早已得到消息,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心中明白内史来到居仁里的原因。缇萦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父亲正在替一个长了痈疽的汉子施刀圭,怕自己神色不宁会分了他的心,不敢走到外面去,只在厨下绕着卫媪打转。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卫媪不断这样在安慰缇萦,而她自己也真的存着希望——希望会有一个意料不到的、安然无恙的结果,因为内史这样轻车简从,不像是来逮捕人犯的样子。

  然而,内史又为何只在里社坐着,无所措施呢?这密云不雨的光景,就像部的一块铅,时光愈长,铅块愈重,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终于见着内史和杨宽的影子了,那正是一块门板抬走了最后一个病人的时候。

  贵客临门,淳于意照常尽礼接待。卫媪和缇萦都屏息着候在廊下,一面待命来奉,一面窥探动静“那内史和杨宽都是悠闲的神态,一个似故友重逢,一个似慕名拜访,絮絮地只是说些闲话。

  不管是在场的淳于意,还是门外的卫媪和缇萦,摸不清他们的来意。但就这表面的从容闲谈,看来是个好兆头,阿媪的话不错,缇萦在心中自语,像是“不要紧”了!

  正在这样宽慰自解时,忽然看见内史与杨宽互看了一眼,杨宽点一点头,内史随即起身说道:“仓公,你有什么话嘱咐家人,趁早跟他们去说吧!”

  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和神态,令人陡然兴起祸福不测的恐惧。缇萦恍然于此一刻就是与父亲生死异途的俄顷,顿觉手足冰冷,天族地转,仿佛平地裂开一条大,以致无处托足,整个身子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于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咕咚一声,缇萦栽倒在地的声音,伴着卫媪的失声惊呼,一齐传入屋中,惊醒了意给如麻的淳于意和全神贯注在他脸上的内史及杨宽,还有守候在门外的卫士,这时已顾不得什么宾主仪制,匆匆地都围了拢来,要看看发生了什么意外?

  一看面如白纸、双目紧闭的缇萦,淳于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悲痛异常,却还得先救人要紧。抢步上前,拉起缇萦的手腕,镇定心神,细细诊脉。

  杨宽是见过这种景象的,像还不觉得什么,内史却感到处境尴尬,少不得要表示关切,便看着卫媪问道:“怎的,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老泪纵横的卫媪,在这时候仍是极冷静的,觉得不说破比说破来得好,于是叩一个头道:“贵人明鉴!”

  这是尽在不言中了,内史愈心中惨然,蹲下身去,又问淳于意:“如何?不碍吧?”

  “一时急痛攻心,不碍。”淳于意转脸吩咐卫媪:“快姜汤来!”

  卫媪答应一声,匆匆走了。淳于意也告个罪,把缇萦抱了进去。留下内史和杨宽,面面相觑,颇有进退失据之感。

  这个僵持的局面,必须得打破。两人悄悄商议了一会,决定离去。留下一个卫士,为淳于意传话,到行馆向杨宽投案。

  内史对淳于意是有信心的,但在未投案收系以前,公事总是未了,只好一直陪着杨宽。到了午后,淳于意毕竟来了。这一来,身分不同,杨宽召集属吏,开始第一次的审问。

  一看杨定和内史高高上坐,狱吏分班侍立,一个个脸上都似未笑过的神情,淳于意不由得想起两句俗语:“画地为牢,不入;刻木为吏,不对。”有些不寒而栗了。

  “报姓氏!”

  “淳于意。”

  “哪里人?”

  “本籍淳于——”

  照例问完了姓名年籍,杨宽问道:“淳于意,你可知罪吗?”

  淳于意不懂那些假作痴呆,推托躲闪的诀窍,老实答道:“想是齐国太傅,告我‘诈疾’…”

  “你知道就好。”杨宽不容他说下去,只问:“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齐国太傅…”

  “不是问你案情。”杨宽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内史虽也知道杨宽这种不甚讲理的态度,是执法问案的人的习,但对仓公的情分与关系不同,特别是曾爱君侯的托付,必须加以照应,所以接着杨宽的话,又作了解释,同时在语气中也带着抚慰的作用。

  “现在不是问你对案情的意见。”他用徐缓的声音说“你的案子要到了延尉衙门才开始审。杨曹椽是问你,在解送到京城之前,你有什么请求。”

  这一下淳于意才得明白,齐国太傅指控“诈疾”由延尉衙门审理。何以不发虚办理呢?可见这案子在上面看来。相当严重。虽然自觉问心无愧,但京城到底不比虚,人地生疏,孤立无助,只怕要洗雪冤枉,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想到千里迢迢,押解上京,而狱吏的狰狞面目,此时已隐约可以窥见,一路上难保不受欺凌。士可杀不可辱,不说将来判罪,就是这眼前的拘系,已令人难堪。想到这里,才感觉到没有生一个儿子,真是恨事。否则,有个亲人,一路照应,替得手脚,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心事如,神思恍惚,自然就忘了答话。杨宽好生不悦,大声催问:“你有话倒是说呀!”

  “喔!”淳于意惊醒过来,定一定神才想起堂上问的是什么话,略一思索,很快想起:“别无其他请求。只所生五女,身边只有一个,四个出嫁在外,恳求恩典,能见一面。”

  “这也是人之常情。”内史说了这一句,转脸向着杨宽“当然,这要请你裁决。”

  内史这样表示尊重职权,杨宽自然不能不卖一个面子,于是点点头向下问道:“你那四个出嫁的女儿,什么时候才得来?”

  “都嫁在邻近各县。是两三天的途程。”

  “好吧!我给你三天。今天是甲子,明天乙丑,后天丙寅,准丁卯上午起解,你的亲属可以在这行馆门口跟你见一面”

  “是。多谢曹椽。”淳于意弯下去,叩了一个头。

  看一看内史,杨宽吩咐一声:“收押吧!”

  六名狱吏,齐声答应,有意暴喝,震得堂中如打了一个霹雳,把淳于意吓得一哆嗦,惊魂未定,又听珰啷一响,两样铁器抛在他的面前,一样叫“钳”枷颈用的;一样叫“钅大”用来锁住双足。

  “且慢!”内史大声一喊,转脸向杨宽陪着笑说:“我有句话,足下可肯见纳?”

  “请说。”

  “我曾说过,淳于意是个知法的人,决无逃亡之虞,似乎不必‘械系’。”

  杨宽沉了一会,总算又卖了他一个面子,向属吏说道:“既有内史担保,犯人在虚不虞逃亡,那就‘颂系’吧!”

  “颂系”是不用“钳”、“钅大”来枷颈足,散拘在狱内——一个临时的监狱,已经布置好了,就在行馆后面,原来堆置柴薪的空屋内。

  也是由于内史的照应,这所临时布置的监狱,除了照例犯人不得享用的坐席以外,必要的动用物品,大致齐全,房屋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淳于意一向自奉甚俭,习于朴素,所以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安身,已经颇感满意。

  但是,狱卒的脸嘴,却难看得很,绷紧了脸,总是斜着眼看人。淳于意原就想过了的,身入囹圄,受人管束,少不得低声下气,委屈自己,来博取平安二字。所以一到居内,先在下方伏身向那两个狱吏问道:“两公尊姓?”

  一个脸横的矮胖子,开出口来是嘶哑的豺声:“我姓吴,人称‘无义’。”他歪一歪嘴,介绍另一个高身材的:“他姓艾,有名的‘爱钱’。”

  这是在暗示,也是在威胁了,淳于意自然懂得,但却无钱可以孝敬,只好这样笑着说:“吴公在说笑话了!”

  “你听听,”吴义向艾全使个眼色:“说我们在说笑话!好笑不?”

  “哼!”艾全冷笑道:“离了虚,他就知道不好笑了。”

  “管他虚不虚!国有国法,来,先换了衣服再说。”

  说着,吴义取起一个包袱,随手一抛,落在淳于意面前。打开一看,不觉伤心落泪——那是一套赭的囚衣。清白家风,一生名誉,等穿上这套衣服,就都算完了。

  看这光景,想不穿也决不可。淳于意咬牙,掉自己的大布韫袍,拈起国衣,正待上身,只听得吴义喊道:“慢来、慢来!”说着,走上前来,伸开双手来搜他的身体。

  这也是例有的规矩,用意是要搜一搜身上可曾藏着凶器?若有私财,顺手掏摸了去,当然也不在话下。可是淳于意却会错了意,慌忙伸一只手捏住了贴身所穿的那件汗襦的衣角。

  这个动作哪逃得过吴义的眼睛,凸出了眼珠,大声喝道:“把手拿开!”

  淳于意手松得慢了些,吴义立刻就是狠狠一掌,顺手一捏衣角,其中果然藏着东西。于是使劲一扯,扯破了汗襦,落下一个小包,捡起打开,看一看,闻一闻,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艾全问说。

  “你看,”吴义把那包药末,托在掌中,伸了给艾全看。

  凡是狱吏,都识得毒药,艾全失声惊呼:“这不是‘狼毒’与‘草乌’吗?”

  “谁说不是!”吴义卷一卷衣袖,恶狠狠地骂:“这老狗——”

  “别这样!”艾全赶紧低声喝阻,同时抛过去一个眼色。

  吴义立即领悟,极快地换了副脸色。转过身来。关切的埋怨:“唉,仓公!你怎地这等想不开!留着这个干什么?”

  “是啊!”艾全接口帮腔“你放心好了,你的案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况还有虚侯的照应。听说他奉旨进京,正好就近替仓公说句话,廷尉无有不听的。”

  吴义和艾全俩一唱一和,尽力安慰淳于意。这突变的态度,为何而起?他不明白,只觉得情义可感,藏着那包药,原为受辱不堪时,自裁之用。既然狱吏不怎么凶恶,又何苦一定要走极端?就让他们搜了去吧!

  于是淳于意感激地道谢,并且拜托:“多蒙两公开导,感何可言?我平白被祸,有待昭雪,还求两公格外包容成全。”

  “好说,好说!”艾全拍脯担保“一路上,我们决不叫仓公受委屈。到了京城,昭狱里也都是我们弟兄,无事不好商量。大家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该积积德,得方便处且方便,何况仓公你这样的好人,提起来没有一个人不敬重的。”

  “艾公过奖了。”淳于意欣慰地微笑着,觉得那件赭的囚衣,似乎也不怎么可厌了。

  “老吴,你在这里陪仓公聊聊天。”艾全看一看天色,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晚食好了没有?”

  艾全一转背,立刻变了一副面目。狱吏最痛恨的,就是犯人有自杀的意图。一则,狱克恃以作威作福的,就在犯人乐生恶死的一念,如果不惜其身,甘愿一死,那就无所施其技了;再则,犯人自杀,自是狱吏监守疏忽,必受处分。因此,犯人若是触犯了这个大忌,会得到极惨酷的报复,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不过,身在客地,无所畅所为,所以艾全见机,表面用一番好话先稳住淳于意,免得他再用别的方法寻短见,暗底下却另有阴谋。

  在那六个人中,艾全算是个头领,因此不必与同伴商议,一径来见杨宽,报告了搜获毒药的经过,杨宽也吃惊了。

  于是艾全提出要求,将淳于意加上“钳”、“钅大”并且表示,若非如此,怕的会出子,到那时负不起这个疏虞的罪名。

  “这可为难!”杨宽踌躇着说“我已经答应这里的内史‘颂系’。现在改为‘械系’,怕伤了人家的面子。”

  “此一时,彼一时。这里的内史,能信得住此一路去到京城,中途不出毛病?”

  “这话不能说,一说,他们正好派人护送,一路上有多少不便!”

  “是,是!”艾全领悟了,心里佩服曹椽“见事之明”于是接下来又说:“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他,白白地‘颂系’!”

  “慢慢儿来。”杨宽慢条斯理地说:“事情刚刚开头,看他家里的人怎么说?”

  “是!”艾全停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吴义递了话给他,那家伙仿佛有些装糊涂。”

  “唉…”杨宽大为不悦“你们简直胡闹!你可记住,这还是在人家的地方。离了虚,有多少话不能说?这时候就沉不住气,等不得了!”

  这一顿斥责,其实就是指示,在虚,耳目众多,必须顾忌,等起解上路,人在自己掌握之中,于取于求,要如何便如何!这便是曹椽提示的要领。艾全心领神会,喏喏称是,退了下来,召集同事,转达了杨宽的意思,把看守的职务,重新作了一番安排,六个人分作三班,夜防备,怕的是淳于意真个寻了短见,不但公事上不好代,而且到嘴的一只鸭子,平白地飞掉,他们都相信以名天下的“仓公”行医多年,蓄积甚富,这一趟出差,一定可以发笔小财。

  刚刚安排好,杨宽又着人来唤艾全,到得内堂,只见廊下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男的五十岁左右,看那打扮,是官员的仆从,女的年纪更大,有六十来岁,衣着朴素,但神态间安静大方,猜不透她是何来路?只看到地下放着一卷寝具和一个竹筐,艾全心里有数了,是淳于意家的人来探监了。

  果然,杨宽告诉他说:“内史派了个姓虞的苍头,带来了淳于意家的一个老媪,想见犯人一面,你去好好料理。凡事能通融,不要挑剔。”

  犯人家属探监,可准可不准,看钱说话,并无定规。但艾全已预先有了了解,知道杨宽的意思。要把一切都记在内史帐上,所以故意提高了声音答道:“既有内史的嘱托,自然要格外通融。”

  于是艾全把他们领到值班休息的屋子里,通了姓名,艾全才知道那老媪姓卫。卫媪极其内行,知道送入狱中的任何东西,都得先经过搜检,所以不待艾全开口,先把带来的寝具打了开来,一条布衾,一条褥子,竹筐里是一些日常使用的杂物,还有一方淳于意最喜爱的烧羊,用块干净白布包着,摸一摸还是热的。

  艾全这下倒有些为难了。若是别人。好办得很,叫手下把那东西都拆开碎细细检查,不必顾忌这样一番折腾,用的东西不能再用,吃的东西不能再吃。但既然有内史照应,就不能胡作非为,而艾全却又真的怕有夹带,特别是那副衾褥中,保不定又藏着毒药。

  略略翻检了一下,艾全半真半假地笑道:“阿媪,你可不是来害人的吧?”

  “怎说此话?”卫媪正质问。

  “看你虽是女,倒像是个懂外场的,那就老实说吧,你这些东西里头,可藏着什么凶器或者毒药?”

  原来如此?卫媪完然而笑“艾公,你真心细!”她指着虞苍头说“倘有此事,那不是害你,是害我们虚的内史。承内史的思典,曹椽的成全,得以探望我家主人,若有夹带,连累内史要担关系,我万万不敢!”

  “好!”艾全一翘拇指赞许“既这么说,你把东西收起来!我带你去看看苍公。”

  “多谢,多谢!”卫媪从容不迫地卷起衾褥,一面收拾,一面拿眼看着虞苍头。

  “喔!”虞苍头装作忽然想起了什么的神气“我的马匹,忘了拴上,走失散,可不好找。”说着匆匆走了。

  卫媪等他走得远了,又看一看窗外无人。方始把她那个片刻不离手的小布包,解了开来,里面是一块黄澄澄的金子。用意要艾全看一看,所以她随即又一掀布角,把金子盖没,这时才开口说话。

  “艾公,家主不幸被冤,上有国法,下有诸公照拂,谅可无事,只是此去长路迢迢,道路逆旅之中,少不得有所花费。特为筹措了这些金子,请艾公代为收存,家主如有必须的用途,就请在这里面动支。千万拜托,心感不尽。”说完,卫媪深深一拜,又把金子朝艾全面前推了一下。

  这措词极妙,明明是行贿,例说是请代“收存”艾全心想:“真看不出来,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媪,竟是这等知门识窍!”再偷眼去觑那块金子,约莫值个五、六万钱,也是中人之家一半的财产了。出手如此,虽不算丰腴,却也不算薄礼,倘或没有曹椽的叮嘱,倒也不妨收下。

  他这沉未答,卫媪只当他嫌少,于是便又解释,说仓公手段虽高,名气虽大,但行医一向以济世救人为宗旨,从不肯向病家多要钱,遇着那贫病迫的,甚至还赔上药本,所以至今清贫如昔。

  这话说得就嫌多余了,艾全微笑着摇一摇头,是表示不信,也是表示她的话说得文不对题,那意思暧昧得很,但他这样不肯收受,卫媪可有些着急了。

  “艾公,实不相瞒,我也是狱吏世家。看在一脉同源的分上,请艾公委屈些吧!”

  这话说得更坏,艾全憬然有悟,怪不得她这样沉着懂规矩,原来本是内行。这使得艾全起了戒心,怕的其中有何花样,金子虽好,有些烫手,暂且不碰的为妙。再看卫媪的神情,似有责人不懂情的模样,艾全也有反感。这样,一反刚才活络的心思,他把主张拿定了。

  “阿媪!多承抬爱,无奈上面有话,这趟到虚来办案,行迹一定要检点,不可让人说闲话。这块金子,请你趁早收起。解送人犯,一切盘花费,都由上面拨付,用不着犯人自己花钱。来、来、来!快收好了,落入旁人眼中,这私相授受,彼此不便!”

  话风紧得这个样子,卫媪倒有些生气了。明明嫌少,不妨实说,何苦讲这些漂亮话,是要骗谁?不收就不收,另外想办法在杨宽那里打点好了。属吏纵能分润,一定有限,肥不吃啃骨头,那时看你懊悔不懊悔?

  这样想着,卫媪慢慢收起了金子,却不把心里的打算,现诸颜色,只怏怏然地表示万分无奈。

  艾全也是个极狠的人,心中不悦,表面反而格外殷勤“来吧!来吧!跟我去看看仓公。”他一叠连声地说,并且还替卫媪代为分劳,提着那一卷寝具。

  天色已经全黑,无月无灯,甬道又崎岖不平,艾全是走了的,卫媪却是高一脚,低一脚,几次蹉跌,得灰头上脸,十分狼狈。

  进了后院,但见土墙上明晃晃的火把,照得淳于意身上穿的赭国衣,格外显眼。卫媪一看,顿时浮起无数遥远而零,不知是亲切还是陌生的记忆。站住脚,怔怔地竟忘了开口。

  这行馆的后院和堆置柴薪的空屋十分荒凉,但无论如何要比高墙夹,铁窗土室,阴暗。仿佛随时可以提出鬼来的监狱要好得多。只是那赭的囚衣,像块烙铁,烫痛了卫媪的心,深锁了五六十年的印象,一旦揭开,依然如新,耳中铁索啷珰,皮鞭打,以及夜深人静时,隐隐传来的呼爹喊娘的凌厉声响,一时杂然并至,忘却身在何处。

  “卫媪!”

  这一声喊,才把她从惊心的回忆中唤醒。她发觉自己心跳气头是汗。定一定神,又有新的感触,在她懂人事以后,恨极了监狱那个地方,平时连想都不愿去想,哪知头白以后,又会有这样的遭遇!天道难知,人事无凭,一个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这样想着,她整个儿了气,自己觉得软弱得厉害,蹒跚地拖着脚步,到了门口,放下竹筐,扶着苔藓斑驳的土墙,不住气。

  门是开着,但守法的淳于意,不肯跨过门限,他怔怔地望着卫媪,心中惊疑无限。她平时从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又出了什么子?缇萦怎么了?他急于要明白,只是看到卫媪如此,不忍催问,只好焦急地着手,等她缓过气来,自己开口。

  倚坐廊下在监视的狱吏,艾全倒还好,吴义却不耐烦了“嗨!”他大声催促“你们有话快说!这么耗着,是什么意思?”

  这一催,卫媪不得不强打精神,来,先回头答应一声:“是!”再转脸看着淳于意,只问得一句毫无用处的话:“主人在这里还好么?”

  “嗯。”淳于意点一点头,随即问道:“缇萦呢!在家干些什么?”

  缇萦不在家。从惊痛昏厥,为她父亲救醒以后,一直只是哀哀痛哭,好不容易劝慰开导,淳于意才得身投案。那时还不知他到底得何罪名?杨宽如何处置?所以卫媪立即把她送到侯府,去托琴子打听消息。

  这话不便当着狱吏细说,而且也知道淳于意所希望听到的话是什么,所以她这样回答:“阿萦也只是不放心你。本来要跟着我来的,只怕见了面惹你伤感,我把她留着看家。”

  “就她一个人在家么?”淳于意显得很不放心地。

  “怎会是她一个人?左邻右舍,川不息地来探望。家里热闹得很呢!”

  淳于意点点头,又问:“邻居们怎么说?”

  “都说你的为人,不该得什么横祸。要我传话,劝你宽心。”

  她说的是实话。邻居的空言慰藉,虽无补实际。淳于意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并不以他的身被缧绁而减少了对他的尊敬,这可见得一个人做人要方正。祸福在天,善恶在自己。这片刻间,他溯思生平,从做齐国的太仓令开始,一直想到昨夜不肯私逃,今天在家待捕,俯仰无愧,无一事不可质诸天地鬼神。

  转念到此,淳于意自觉有股刚之气,布全身,贫,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有那份刀山剑林在面前都无所畏惧的信心。同时他也想到,这些感觉可以鼓舞自己,当然也可以用来安慰亲人,特别是对缇萦,一定有用。

  于是,他坦然而略带矜持地笑着“卫媪,你回去告诉缇萦,”他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得起女儿,从未做过叫她们为我而惭愧的事,尽管昂起头来做人。至于我自己,安危祸福的打算,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能够问心无愧。我在想,我的脾气也许太耿直、容易得罪人,但是我决无害人的心思,并且总算也救过许多人。何况家有孝子、义仆,这都是可以叫我觉得骄傲的地方。只要这样想一想,这场飞来横祸,究竟会得怎样一个结果,就不必去关心了。生死一时,名誉是千秋万世之事。只要我淳于意家能留下一个方正孝义的名声,祸福都非所计!刀兵疫疠,一死上千论万,一个人的生死,渺小之至,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在卫媪听来,仍是迂腐得无可理喻的。但那番侃侃而谈的气势,倒确是有令人振奋的作用。卫媪也是刚强好胜的脾气,起先忆往伤今,一时的感触已经过去,他此刻听了淳于意的话,越发生出勇气。事到如今,着急忧伤都无用处,且料理眼前,把该做的事做了,该说的话说了,早早回去,看缇萦归来不曾?有何消息带来?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已提脚跨进门限,把屋角一堆茅草理一理,平铺在地,展开寝具,铺好衾褥。然后打开竹筐,把日常应用的物品,一件件代给淳于意。看看诸事妥帖,才又退出门外,屈膝坐下,有些话要谈。

  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就这沉的时候,淳于意先开口问了:“你可知道我这里问案的情形?”

  “已经知道了。”卫媪答道:“是内史派了虞苍头来告诉我的。明天一早,我请人到各家去报信,让她们来了再说。”

  这“各家”是指淳于意已出嫁的四个女儿家。他此刻想,来了不过见一面,哭一场,徒然惹人心烦,所以改了主意:“不必通知她们了。倒是得赶快请人到临淄去一趟,等宋邑来了,你就带了缇萦跟他去。”

  “这我会安排,不过——”卫媪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把话说出来。

  “‘不过’什么?可是缇萦不肯到临淄去?”

  “现在还谈不到去不去临淄的话。阿萦想送你到长安。”

  “胡闹了!”淳于意大不以为然“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娃儿,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就敢说要送我到长安?荒唐!”

  “要去,自然是我陪着她去。”

  “你?”淳于意想了又想,还是不住摇头。“你也不行!”一老一少,又是女,处处不便。而且你的身体也不算太好,路上又辛苦,一旦累得病倒,叫缇萦怎么办?”

  想想这倒是实话,关山迢遥,行路艰难,一个衰迈老妇,一个仃仃弱质,没有个壮健可告的人扶持照料,怎么到得了长安,就算到了长安,又能做些什么?但如说让淳于意一个人被押解了去,也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何况缇萦已经异常执拗地表示过了,不管前途多么艰险,就是死,也要死在长安道上!那便如何处置呢?

  一时不得善策,只好暂且不谈。又想问问案情,碍着狱吏的眈眈注视,不便提起。再一想,杨宽不过是奉命捕人,不管审讯。将来如何,有罪无罪,不见得会有所透,淳于意本人自更茫然,问了也是白问。

  因此,这靠了内史的大面子,难得的一次面会,竟把极珍贵的时间,虚掷在沉默中了。

  卫媪是个爽快而讲实在的人,既然无话可说,不如早早离去,也免得狱吏讨厌。于是伏身拜了一拜说:“主人多保重,我走了。一两以内,再看机缘。”

  这是说,一两以内,她还要设法再来一次,淳于意理会得这层意思,点点头答道:“你就回去吧。告诉缇萦,不要着急。”

  卫媪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四目相视,淳于意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倒像有什么话到了喉头,却又突然忘记了似的。

  她略微等了一下,看他还是不作声,便掉身过来,面看到艾全和吴义,于是行礼道谢,顺便又说了几句重重拜托的话。

  刚站起身,听得淳于意突如其来地喊了:“卫媪!”

  “主人还有话说?”她又走了回去。

  淳于意嘴翕动着,眼皮闪眨着好不容易才说出口:“千言万语一句话,我不放心缇萦!”

  想到缇萦也只有这一句话:说来说去不放心爹爹。卫媪心里好恨,何以人世间有那么多纠纷?那么多仇恨?何以人世间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人,宁折不弯,不肯委屈自己一点?以至于平地生出无数风波,把原可以团聚在一起,安稳度,乐享天伦的家人父子,硬生生拆散,泪汪汪盼望,这要怪谁?

  也要怪主人自己!卫媪想到多少天来,费尽心血,仔细安排,一步一步小心摸索出来的路子,都因为主人的倔强迂腐,不愿去走,才落得今的光景!想到这里,怨气发,真想好好说他两句。但看到主人的脸色,觉得不忍。看到狱吏的影子,又觉得不敢——当初密议免祸的话,极有关系,不可漏。于是她只得叹口无声的气,倒转来安慰他:“主人请放心!一切有我,而且阿萦不是不懂事的人。”

  “好!反正千斤重担都放在你身上了。你在我家多年,那几个女娃,都是你一手带大的。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这番话起了卫媪浓重的责任感。一路上她都在回忆往事,自觉在淳于意家是个“当家人”了。家难临头,当仁不让,有些事说不得要独断独行了!

  等主张一拿定,事情比较容易措手,心里不那么烦了,精神也比较好了。到家一看,前后左右的邻居妇女,正围着形容憔悴的缇萦在那里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有的慰问,有的感叹,也还有不明就里在打听情形的,叽叽喳喳,如鸦聒噪一般。等见了卫媪,大家又舍了缇萦,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她来问仓公的消息,反倒把正主儿的缇萦排挤得远远地。

  这叫卫媪心里又烦了!但在危难的时候。正靠大家帮忙,她不敢得罪他们,耐着子,略略说了探监的经过;也编了些假话,说那几个狱吏,敬重仓公的为人,极其优待。在人群后面的缇萦,听见这话,心里宽松得多了。”

  除此以外,卫媪就不肯再多说什么,有那问到案情的,问到以后如何的,她一概摆出无可奈何的神气,用“不知道啊”“还不清楚呢”这些话回答。若非如此,爱打听新闻的人,话越扯越多。到天亮都谈不完。

  果然。看看无话可说了,就有人打个呵欠说道:“大家散散吧!也让主人家好早早休息。今天这一天,可真把人急坏了,也累坏了!”又转脸对卫媪:“早些睡吧!养养精神明天好办事。现在这一家全靠你呢!”

  于是大家纷纷告辞,卫媪和缇萦一一道谢,送出门外。回到屋内,卫媪坐了下来,右肘撑地,左拳捶,闭着眼微微气,真个是累坏了。

  缇萦这一天一夜,乍经大事,心胆俱裂,一看她这样子,陡地又把颗心悬了起来,伏在她身边,推着她的手颤声问道“阿媪,阿媪!你怎么了?你可病不得呀!”

  “没有病,没有病!”卫媪赶紧安慰她“只是有些累了,你替我捶捶背。”

  “噢!”缇萦驯顺地答应着,捏起一双空心拳头,不徐不疾地在卫媪背上睡着。

  “可曾见着翁主?”卫媪问道“怎么?”

  怎么说呢?连琴子都似乎不十分清楚。虚侯一向不准家属顾问政务,所以对于杨定的突然来到虚,她还是等缇萦去了才知道的。当然就为缇萦,她也得违反她父亲的令,去打听一番,只是整个案子,只有内史一个人明白,而内史又在行馆陪着杨宽,直到黄昏才能见面。

  见是见到了,据缇萦看,琴子多半是碰了一个钉子“翁主一回来,脸色很难看。”缇萦告诉卫媪“她跟我说:内史劝她别多问。内史又说:这件案子很麻烦,牵涉君侯在内,只好听上面处置。”

  一听这话,卫媪暗暗吃惊!她也懂得些法律条例,若是虚侯牵涉在内,即使不是公然让他回避,为了避嫌疑,他也不便说话,就肯说话,力量也有限了!

  这,怎么办?虚侯是唯一的靠山,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而这座靠山,现在竟是靠不住的。

  “阿媪!你听听翁主的话,这不急死人吗?”说道,缇萦鼻子里发出息率的声响。

  卫媪一听这声音,火气就来了,暴喝一声:“不许哭!”

  缇萦吓得哆嗦,眼泪自然也止住了。只是凄楚的脸色以外,又加上畏怯的神情,那样子越发不中看。

  “光会哭有什么用?”卫媪还在数落她“这么大的人,也该懂事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了祸事要想办法应付。不能帮我的忙,反哭得人心烦,你自己想想呢?”

  话是责备得不错,而缇萦却愈感委屈,只是也有些羞惭——动辄啼哭,像个小儿,这样想着举起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水,鼻子里哼了两下,翘起嘴不响。

  卫媪骂过了,心里也好过些了,自然而然地又疼她了“吃了饭没有?”她和颜悦地问。

  “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一点。现在最要紧的是身子,多少大事要办,全靠身子健旺。走!”卫媪拖着她的手说“我熬着一瓦缶的羊汤,且先吃了,我还有话跟你说。”

  最后这句话,算是把缇萦的兴致鼓了起来,跟着她一起到了厨下,热炉子上坐着一个瓦缶,揭开盖子,立即冒出极其浓郁的羊香味。卫媪撇开面上的浮油,盛出两碗来,有做现成的胡饼,撕碎了往汤里泡。

  “阿媪!”缇萦撕着饼就问了“你说有话告诉我,快说吧!”

  “你先吃!等我好好想一想。”淳于意爱吃烧羊,缇萦就爱喝熬得极浓的羊汤。这一瓦缶的汤,够了火候,极其清醇,但是缇萦却是毫无食,特别是那泡了的饼,一看就了。只是深知卫媪的心思,为了安慰她,勉强吃了小半碗,觉得食物梗着喉头,极不舒眼,惟有搁着。

  再看卫媪,倒是安闲不迫地在吃,但显然地,她是食而不知其味,两眼望着空中,想得出神了。缇萦不敢扰她的思路,耐着子,静静等着。

  好了,等把一碗饼吃完,她才转脸看见缇萦,又看到那剩了大半碗的饼,问道:“只吃这么一点?”

  “实在吃不下。”缇萦强笑着摇一摇头。卫媪停了停,叹口气说:“你这样子沉不住气可不好。办不了大事!”

  “谁说?”缇萦大声地说,极力做出有担当的样子。

  卫媪不跟她辩,换了个话题:“你可知道,你父亲不许你跟着到长安。”

  这一说,缇萦就急了:“不!不!我一定要去!”

  “你怎么去法?”

  “咦!”缇萦心想,话风不对啊!卫媪原来已答应伴她一起同行的。而且若无卫媪,就到了长安,又有什么用处?现在看样子,卫媪改了主意,是翻悔了!想到这里,她不觉气愤,现于颜色:“阿媪,你不能说了话不算!你不能骗我!”

  那神气叫人好笑,倘在平,卫媪一定会逗着她开开心,此时却无这份闲心情“你别着急!”卫媪从容答道“说你沉不住气,你还不服气,我话还没有完,你就跟我翻脸了!”

  最后那句话,说得缇萦好生不安,气急败坏地辩白:“没有,没有,我哪里跟你翻脸了?”

  “好,好,没有,没有。别闹!”

  “那么,到长安去怎么说呢?”

  “原来我觉得你父亲的话不错,不能去!此刻想想,又改了主意——”

  主意的改变,在听了缇萦的话以后。卫媪不明白内史所说的,这件案子怎会把虚侯牵涉在内,但细想一想,果真牵涉在内,也不是件坏事。同涉一案,当然得到同样的结果,不会一个有罪,一个无事,虚侯要洗刷自己,最彻底、最简单的一策,就是把淳于意洗刷出来。因为案中主要人物尚且无罪,自然就无所谓牵涉到什么人了!

  由于这个想法,卫媪觉得长安之行,倒是有用的。在京城打听案情,见机行事,叫缇萦住了虚侯,好歹要想个保得彼此平安无事的办法出来。

  但诚如淳于意所说“一老一少,又是女,处处不便”此去必须有个男子汉陪伴照料。她刚才一直在思索的,就是要找这一个陪伴照料的人。

  “我们要找这么一个人,才能到得了长安,到了长安也才有用。”卫媪不慌不忙地说“第一、要是一个人,一个陌生男子汉,同行上路,我不放心,你父亲更不放心。第二、要是一个好人,此去跟着解差走,身不由己,极其辛苦,要是好人,才肯刻刻当心,处处抢先。第三、要是一个能干人,个笨货,既不会察言观,又不会说话应酬,要他何用?长安八街九陌十二桥,一百多闾里,没有见过世面的,还了路呢!你想想看,哪来这么个人?”

  缇萦想到一个。但心念一动,自己觉得毫无意味。这时候怎么还会想到“这一个人”呢?于是胡乱地想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好叫她自己把这个人的影子抛掉。

  “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

  缇萦不愿想这个人,偏偏卫媪说的就是这个人“你提他干什么?”缇萦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那就只有这一个人了!”

  “谁?”

  “你三姊夫。”

  “不错,不错!”缇萦高兴了“三姊夫是‘人’、‘好人’、也是‘能干人’,跟你说的,完全符合。”

  “就有一样,你三姊夫的身子太弱了。”

  这一说,缇萦立刻又犯愁了。想到至亲,从头数去,大姊夫去务农,足迹不履城市,更未出过远门;二姊夫是个老实人,见了生人话都讲不出来,而且胆小如鼠,最怕见官;四姊夫经商,远游吴楚,有半年多没有音信了。算来算去,只有三姊夫可以担当这份差使,偏偏身弱多病。千里长行,披星戴月,倘或受了风寒雨,病倒过旅,已是一大麻烦,万一不测,一命呜呼,更是件不得了的事。辗转思量,竟无善策,缇萦惟有叹气了。

  她叹气,卫媪也叹气:“唉!说不得了,只好赌命了!”

  “这,是怎么说?”缇萦把一双杏眼睁得滚圆,吃惊地望着她。

  “叫你三姊夫陪着我们去啊!不管他受得住受不住,这趟辛苦,都说不得了!”

  缇萦默然。她心里有着浓重的不安,怕三姊夫这一去。真的是在“赌命”但长安之行,决不能放弃,而此外又别无稳妥可靠的人。事情到这一步,也实在只有不顾一切,硬往前闯了。

  “好了,收拾收拾睡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卫媪一面说,一面想站起身,伛偻着的身子显得极重,龇牙咧嘴地在用劲撑起来,缇萦赶紧扶了她一把,眼眶却忍不住发酸,想想卫媪辛劳一辈子,这么大年纪,原该吃口安闲茶饭了,哪知命这么苦,主人家凭空遭祸,担忧受惊还不算,料理官司、撑持门户,一副千斤重担都在她肩上,挑不动也要排着老命挑起来,真太可怜了!

  因为有此一念,她就越发舍不得离开卫媪,跟到东,跟到西,不断找些话说来表示亲热。卫媪怎有工夫去捉摸她的心思,只觉得她碍手碍脚,惹人厌烦。

  “你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心里有事,要静一静的。”卫媪催着她说:“你怎不去睡?”

  “我怕!我跟你一起睡。”

  卫媪想想不行!狠下心来说:“怕什么?我可告诉你,你父亲出了事,吉凶如何,还不知道。我呢,这个年纪,不定哪一天倒下来,到那时候谁都顾不了你,你怎么办?”

  昏灯影里;听见这些个话,真是凄凉!但缇萦想哭也不敢,要学着做大人了!于是一言不发,硬一硬头皮,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点上灯,展开了寝具,却怎么也不想睡。她只坐在北窗下,茫然地望着卫媪的屋子,那一方窗户中透出来的昏黄光亮,散出无限的亲切温暖,形成了异常强烈的惑,几次想起身过去,但一想到卫媪峻拒的脸色、警告的声音,不由得废然而罢。等到那方窗户一黑,绝了她的念头,想起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不能不勉强自己解衣就寝。

  哪里睡得着呢?黑头里,思路格外灵敏,想东想西,一想到父亲,眼泪再也忍住了。不知他此刻是怎么个情形,可能吃得,睡得舒适?不能!她想起父亲的谨饬的性格,身在狱中,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下,再软的衾褥也睡不安稳!

  想到这里,缇萦恨不得自己能够替代父亲。她也知道这是妄想,但无论如何,要去看一看父亲,此念一起,如饥如渴。父亲的笑貌声音,如见如闻,许多极细微的往事,平时从不注意,即或刻意思索亦决不会想得起来的,这时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是如此的清晰接近,然而可望而不可即,咫尺犹如天涯,真要把人想念得发狂!

  好不容易挨过一夜,天色微明起身,不忙盥沐,先去敲开卫媪的房门,说要去探望父亲。卫媪也是有事在心,盘算了一夜,刚刚才能朦胧睡去,倒又让她吵醒,心里忍不住冒火,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

  “你少出些花样行不行?跟你说了吧,你父亲的官司我倒不怕,就怕你来跟我死。”

  拦头一个钉子,把缇萦碰得晕头转向,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卫媪冷笑一声又说:“哼!你当探监就像走亲戚那样方便,一声要去,拿腿就走么?”

  “那,那该怎么办?”缇萦算是有些明白了“也还得托人情吗?”

  “就能托得到人情,你也不能去。回头你就到你二姊家,请她派一个人,马上到三姊家去通知至亲“那么,大姊跟四姊那里呢?”

  “她们都住得远,我另外请人去跑一趟。”

  “你呢?你在家干什么?”

  这话问得不很得当,卫媪又好气又好笑,冷冷地回一句:“我在家享福。”

  这可把缇萦气坏了,嘟起小嘴,扭头就走。但回到屋里,从窗内望见卫媪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捶,望着灰溕濛的天色,攒眉苦思的神情,知道她是在为一家心,不由得心平气和,口喊了声:“阿媪!”

  “嗯。”“我怎么去法?”

  卫媪想起来了,只要出了这条居仁里,不管到何处,缇萦总是有人陪着的。此刻她一个人出城到二姊家去,是有些不能叫人放心。念头一转,就怕李吾轻浮贪玩,东郊外到二姊家的那条路上,风景最好,这几天桃花盛放,新草正绿,一片锦绣似的,说不定不安分的李吾,会要下车逛一逛,这样一路留连,会耽误了大事。

  “算了吧!”卫媪答道:“你先收拾起来,我找一辆相的车子送了你去。”说着,她就开了大门出去了。

  缇萦不敢再耽搁,到厨下配来热水,洗了脸,浅浅地施了脂粉。发髻是来不及重梳了,稍微平整,取块包头的绢,轻轻一扎,又怕路上会饿,裹了两个冷胡饼揣在怀里。

  等她刚料理停当,门外辘辘轮声,车也到了。一辆很干净的帷车,驭者是个老成可靠的人,卫媪把缇萦郑重托付了给他,又一再叮嘱小心,约好落之前,一定要赶回来。

  挂好车帷,驭者一挥鞭子,一声吆喝,车子向东而去。闷在车里,听那车轮碾过坎坷地面,老不改变的“轰隆、轰隆”的声音,身子又在里面摇来晃去,最容易引起瞌睡,缇萦一夜未得安眠,此时越发觉得双眼涩重,不曾出城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神清气,但急切间不辨车子是在哪里?只觉得车身平稳,拉车的那匹马,得得蹄声,清脆而匀净,听了非常舒服。缇萦拉开车帷,向外望去,但见眼青翠之中,镶嵌着一片粉红,一片黄金。黄的是菜花,红的是桃林。一望无涯的碧草,在明亮的阳光下看来,像上了一层油,那么滑,那么软,叫人真想扑向草地上打几个滚。

  缇萦望得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忧愁、焦急、凄凉的日子,无意中看到这么美的一方天地,那就像沦落的乞儿,忽然有一天,又置身在灯火辉煌、酒浆罗列的华堂里似的,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越是这样,越要看个仔细。一细看,才知道不仅似曾相识,原是极的地方。每年来探望二姊,记不起在这里已经过了多少次,只是三月里的景象,却都留在记忆中,而且每一个都是极分明的。

  三月是个叫人好愉的月份。里社的祭和修楔,都在三月。社用第一个甲,修楔用第一个巳,遇得巧,甲和已连在一起,便有两天的热闹——就像去年那样。

  去年三月,缇萦清清楚楚地记得,社那天是甲辰,父亲在社祭中有职司,一早就离家了,临出门时,特为叮嘱,怕的祭完了“会饮”要到晚才能回家。第二天乙已,虚侯邀约宾客雅集,修楔拔除不祥,父亲又去了一整天。接连两天不在家,她就跟朱文畅玩了两天。

  他的花样多,不知在哪里借了一辆蒲轮车来,车轮用蒲草裹着,就不会再有那吵人的声响,也不太颠簸,最宜于出游。那两天也是像今天这种普照的天气,他去了车帷,自己跨辕,控马控得好熟练。出城一条大路,刚刚修过,极其平整。清晨又下过一阵小雨,润了路面,下了浮尘,正好驰马跑车,他回头说一声“坐稳了!”一松辔头,扬手就是“刷”的一鞭,顿时四蹄翻滚,车去如飞,耳旁风声呼呼,眼前红的桃花、绿的柳丝、缓步的行人、小跑的车马,看都来看清楚,就全都奔到后面去了,想起来,这时还有那种感觉:一颗心悬着,想叫他放慢了,却又不肯,好害怕、好得意,真是说不出的够味!

  在“布谷”一递一声的叫唤中,缇萦悠悠然像喝了酒似的在想着去年的此地。忽然,她想到了此行的目的,飘飘然的一颗心,猛然往卞一沉,所有如梦如幻的感觉,都一扫而净了。

  她惭愧,她恨自己!父亲在监狱里,吉凶莫卜。这一去报了消息,也不知二人会哭成什么样子?而自己想着什么来了?可、可鄙!她自己痛责自己,心里像沾染了什么不祥、不洁的东西那样地觉得难受。一

  于是,当前的景致,在她看,都笼罩着一阵愁云惨雾,越看越叫人伤心。

  但是,她不能不看,也不能不想。她一次又一次,厌恶地驱逐在她心里的朱文,而他如影随形,此时竟跟定她了。“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卫媪的话,究有几分实在?朱文除了鬼聪明以外,能办正经事吗?像杨宽那种神色凛然、不苟言笑的人,肯理睬又似浮滑、又似鲁莽的朱文吗?这些,在缇萦觉得都不能没有怀疑。

  只有一点,她倒是深信不疑的,若说朱文在这里有何好处,那也是对她,而不一定是对那官司。她在想:父亲遭遇这场祸事,谁知道我心里的苦楚呢?明明着急,不能摆在脸上;明明在抖,要说“我不怕”;明明有眼泪,只好硬往肚里咽。有苦难言,才真是苦噢!如果朱文在这里,就不会这个样子了,我可以把心里的苦楚,尽情一吐,这样,至少也还有一个人真正知道我的心事。其实我的心事,就是不说,他也知道。像今天早晨要去看父亲,他不必等我开口,只一看的神气,就一定会这样说:你必是想念师父,快想疯了!来,来,把衣服去换一换,我陪了你去。哪里会像卫媪那样,话都不容人说完,拦头就一个钉子碰了过来?

  这样想着,她便管不住自己了。想东想西,不是属于朱文与自己在一起的往事,就是惦念着朱文的行踪。就这样痴痴地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恍惚觉得车子走得慢了,坐直身子,定一定神,掀帷望去,已进了二姊家的那座村子。

  这座村子,其实就是个镇甸,正在南下江淮,北上燕赵的大道旁边,村子里颇有些殷实的人家,缇萦的二姊夫就是其中之———他姓张,祖传一种行业,称为“洒削”刀剑的鞘,名为“室”又名为“削”“洒削”就是修理刀剑鞘的手艺。

  莫小觑了这个手艺,那是要有大本钱才能做的贵重行业。千百年以来,自人君至士人,莫不带剑,名匠干将、欧冶子、风胡子所铸的宝剑,皆为人君视作国宝重器,一剑的争夺,可以引起连年的杀伐。剑的讲究,不但讲究剑的本身,还要讲究剑的外表。一柄好剑,一定要配上一个好剑鞘,才表里相称。剑鞘通常用皮革所制,若要讲究,包金、镶玉、嵌宝石,多少钱都花得上去。只是一柄好的青铜剑,世代相传,几百年依然锋利,而剑鞘却保存不了这么久。表面黯旧了,饰物落了,要拿来洗刷修补,整旧如新,这就是“洒削”

  张家在上一代,正好遇上秦始皇下令收天下兵器,没有谁敢佩剑,自然也没有人要来请教“洒削”祖传的行业,走到了绝路。幸好秦始皇兴得快,亡得也快,说垮,所有秦朝的令,自然归于消灭。张家重理旧业,反显得格外兴旺,因为民间在早先埋藏着的剑,纷纷出土,铁剑锈烂,铜剑依然可用,但剑鞘则一定要整理过,在缇萦的二姊夫手下光大了。

  他家住在村子西面,车子进村不久就到了。缇萦早在车上就已想过,父亲被捕的消息,乍一见面就说,一定会吓坏了胆小如鼠的二姊夫,不妨从容些,婉转些。

  因此,一下了车,她不慌不忙地先解下包头的绢,再拿这块绢挥一挥身上的衣服,一面向大门里头望去。院子里就是作场,搭起一条案板,上面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破旧刀剑鞘。七八个着了犊鼻的少年,每人面前一木桶的水,手里一把大棕刷,都在起劲地洗刷那些路子“哗啦、哗啦”地,溅设得一地的水。

  正在这样望着,听得一声欢呼:“五姨!”回头一看,是二姊的独子,八岁的阿虎,壮得像个牛犊子似。扯开喉咙在大喊:“娘、娘,三姨来啦!”

  喊完了,他回头望着缇萦的手。她想起来了,每次来总有些吃的、玩的东西带给他,而今天没有。看着阿虎失望的眼神,缇萦不胜歉然,她无法向孩子作任何解释,只好摸着他的头笑着,牵了他的手一起进门。

  穿过院子,走向西首,有个小门可以直通内室。就在门口,看见二姊兴匆匆地了出来。但刚见面她就一愣“怎的!”她问:“五妹,你一个人来的吗?阿媪呢?”

  “她在家有事。”

  “你!”二姊拉住她的手,细看了看,脸惊疑“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眼环都抠下去了。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不问还好,一问,触动了缇萦肚子的苦水,立刻眼圈就红了。

  “来,来!”二姊朝厅里正在聚会神、镶嵌剑鞘玉饰的二姊夫看了一眼,伸手把缇萦拉了进去,一面回头叫阿虎:“你到外面玩儿去!娘跟五姨有话说。”

  小门内另成院落,别无他人。缇萦见了胞姊,想起父亲,一哭失声,呜呜咽咽地说道:“二姊,爹出事了!”

  二姊大惊失。父亲得罪了齐国太傅这回事,她是约略知道的。现在“出了事”当然祸从此起“你别哭,你别哭!”她使劲摇撼着缇萦的手臂“快说给我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京城里派了人下来捉爹爹,侯府里连夜派人来报信,叫爹先躲一躲,爹怎么也不肯。昨天下午自己去投案应讯,一去就不回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缇萦已是语不成声,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能哭出声来——这不仅是伤心的哭,也是痛心的哭。如果父亲肯听大家的劝,此时多半是躲在这里张家,不管如何担惊害怕,至少亲人还能厮守在一起,好歹大家有个商量。现在担惊害怕依旧,父亲却被囚了。等到后天起解。就算自己跟卫媪,由三姊夫陪着跟了去,能够平平安安到了京城,也还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得了父亲?她触景生情,思前想后,算来算去,父亲硬着不走那一着棋,大错而特错。能够有免祸的机会,偏偏眼睁睁看它失去,无论如何不能叫人甘心。这要怨谁呢?怨父亲自己,但是,这份怨怼,对谁也说不出口,而这份怨气却又咽不下去,只好在哭声中发了。

  这下把二姊急得心焦躁。一面急着要听父亲的下文;一面又怕哭声惊动了胆小的丈夫。只好把缇萦搂在怀里,又哄又骗地,希望能赶快止住她的眼泪。

  果然,小门外影绰绰发现许多人影,接着,二姊夫牵着阿虎的手,神色紧张地赶了进来,不断地问:“五妹妹哭什么?五妹妹哭什么?”

  二姊不肯就一口说明,先把阿虎撵了出去,回头看缇萦已在抹眼泪了,这才坐到她身边,替她整鬓发,抬头对丈夫说道:“你坐下来,听工妹妹慢慢告诉你。”

  悲痛稍煞的缇萦,比较能自制了,先叫一声:“二姊夫!”然后把父亲被捕的经过,说了一遍。语气是冲淡了,可以自的地方说得多,令人忧疑的地方说得少,甚至略去不说。

  尽管如此,二姊夫脸上仍是一阵青、一阵白,等她把话说完,他了一口气问:“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得我们君侯在京城里,他决不会不管。我跟阿媪,必得跟到京城,想请三姊夫陪了去——非他不可。”说到这里,缇萦转过脸又说“二姊“阿媪说的,说你这里派一个人到三姊夫那里去送个信,说三姊夫务必在今天就赶进城,大家好商量、准备。”

  “我叫人去通知!”二姊夫接口回答,随即起身而去。

  看他的影子远了。二姊拉住缇萦的袖子,紧皱着眉低声问道:“你跟我说实话,爹爹这个官司,到底要紧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缇萦苦着脸答道:“最叫人不放心的是,君侯也牵涉在这个案子里头。到了京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这与君侯有何相干?怎也会牵涉在里头?”

  “我也不清楚。不过消息一定不错,我听琴子翁主告诉我的,翁主又是听内史说的。”

  “唉!”二姊深深叹口气“我不知劝过爹多少次,做人要随和些。爹总是不肯听,到底在他那个脾气上吃了大亏!”

  缇萦默然。心里对二姊生了些反感,但这反感从何而起,她却连自己都不明白。

  二姊也沉默着,是在盘算什么的神气。好久,她抬头问道:“你把车子打发走了?”

  “没有。是相的车子。阿媪说了的,落之前,一定得原车赶回去。”

  “那好。吃了饭,我们一起进城,”

  “我吃不下。”缇萦停了一下又说:“最好早些进城。怕有什么事阿媪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我换换衣服,家里也还得嘱咐一下。等我稍微安排安排,我们就走。”

  缇萦有句话想说,就你一个人么?二姊夫也不进城去看一看、送一送?想想这话说出来不好意思,终于咽了下去。

  这面二姊往里走去,刚好那面二姊夫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革囊,不知里面装着何物?

  缇萦只当他跟二姊夫妇之间有什么家务要代,所以一等他进门,便即告诉他说:“二姊到后面换衣服去了。”

  “我不是找她。五妹妹,我有话跟你说。”

  二姊夫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那小小的革囊,就放在面前。他的两只手,按住膝头,脸色苍白而紧张,紧闭着嘴,两眼定定地看着缇萦,久久无语。

  这样子叫缇萦看了害怕“二姊夫!”她催促着:“你有话请快说。”

  他点点头,又把头低了下去,眼中闪过自惭之:“五妹妹,想来你晓得我的性格,肯原谅我!岳父出了这么件祸事,按道理说,该当我们做子婿的,身出来料理。大姊夫是庄稼人,足迹不履城市,根本不能办这些事。轮下来该我来担当。但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心里真是怕得很,见了官索索发抖,只有替岳父丢脸。于今要累身弱多病的三妹夫,和一老一小的阿媪及你来挑这副担子,在我实在惭愧,不能为岳父出来奔走,尤其不成道理。只有这样子表达一点心意了!”

  说着,他已伸手提起革囊,解开袋口的弦绳,伸手进去取出大小不等的四团吴棉,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很细心地打开,竟是四包珍宝:绿得一汪水似的两块翡翠;四粒梧桐子大小、雪白圆的珍珠;一块玉佩和一套三个的王连环,都是毫无瑕疵的羊脂玉所制;还有一包杂宝石,总有上十粒之多。

  缇萦还是初开眼界,特别是那两块翡翠,几乎把衬托的吴棉,映得都是绿的,真个可爱。

  她的眩于五宝石的目光,直到二姊夫再又开口时才抬起来:“五妹妹!”他说:“这个年头,圣明在上,物民丰,样样都好,独独不能打官司,打到官司,非钱莫办。此去长安,上到堂上的法官,下到监狱的吏役,哪一处不须打点?我深知岳父名气虽大,却不会钱,就这一点上,再有理,官司先已输了一半。喏。”他指一指面前的珠翠:“有了这些,五妹妹,你们这趟到长安去,胆就壮了。这也算是我对岳父略表的一点孝心,补赎我不能为岳父奔走的罪过。我想,这场官司,岳父原受了冤屈,好在有我们君侯可以倚靠,再加上这些东西的力量,一定可保无事。请岳父老人家宽心、保重!”说完他把那些珍物,一一包好,付缇萦。

  一番赠献,情意深重;一番话,又委婉尽致,缇萦大为感动,而且真个如二姊夫所说的,仗着这些珍宝,胆也壮了。但是,她却不敢贸然接受如此贵重的赠与,从小时就受父亲的教训,轻易不肯受人的馈赠。而且,论礼,上有四个姊姊,也不容她擅自作主收;论事,卫媪在主持全局,需要不需要这些东西来行贿,又必须得问一问卫媪。

  因此,她就没有肯接那个革囊,伏身一拜,很恳切地答道:“多谢二姊夫的厚待。二姊夫的这番意思,我一定跟爹爹说到。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拿,请交给二姊吧!”

  “嗯,嗯。”二姊夫沉了一会,才答了句:“也好。”

  接着,二姊夫又问起淳于意被捕以后,被拘系在行馆中的情形,缇萦尽自己所知,细细告诉了他。这番话不算短,说完了却还未见二姊出来,于是二姊夫告个罪,提着那一囊珠宝站起身来,说去交给子。

  他一进去不久,缇萦就听得后面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好像是他们夫妇在口角,这是很罕见的事!缇萦知道二姊夫惧内,二姊怎么说,他怎么听,一向不敢违拗,何以此刻竟敢顶撞呢?但是,她最关切的,倒还在他们争吵的原因。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二姊夫不愿到城里去,二姊指责他无礼,而他在辩白。也许二姊有理,不过此刻无论如何不是争执的时候,为何不赶快收拾好了,一起进城呢?这样想着,缇萦对他们的口角,便有厌烦之感。

  终于他们夫一起出来了。二姊提着一个行囊,二姊夫手里是空的,想来那些珠宝,已收入二姊的行囊之中。令人觉得不解的是,他们脸上的表情,照道理说,应该二姊生气,二姊夫愧歉,想不到恰恰相反,是二姊夫忿然作,而二姊却有些忸怩惭愧的样子。

  眼中所见,心中却没有工夫去急索其中的原因。看一看影,缇萦很快地站起身去接二姊手中行囊,准备携出门外,上车回城。

  “正午了。”二姊把行囊放在地上“吃了饭再走吧!”

  “我不饿。”缇萦说“我带来的胡饼,还没有吃呢。”

  “那么…”

  “你就快走吧!”二姊夫不耐烦地打断了二姊的话“你也该想想,五妹妹心里着急,阿媪眼巴巴在等。”

  “好,好!走,走!”一反常态,变成二姊夫怎么说,二姊怎么顺从了。

  于是二姊自己提了行囊,抢在头里走。等缇萦跟了出去,看见她在大门口抚着阿虎的肩在说话——这自然是叮嘱爱子在家如何如何?缇萦无心去听,越过她身边,一直走到车旁,回头看时,二姊夫已拉开了儿子,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阿虎跳着管自己去玩了。

  这下,二姊才上车。二姊夫送到车旁,拿一串四铢钱犒赏了御者,挥一挥手,又把一包干粮,递到车上,马蹄轻打,慢慢向西而去。

  上了平坦的大路,车就快了,姊妹俩又从头细谈这场祸事的前因后果。谈一阵,伤心一阵,就这样进了东城,一直到居仁里下车,太阳还未下山。

  大门锁着,卫媪不在家。正待向邻家问讯,卫媪可有话留下?有个附近识的小儿,奔来告诉缇萦说卫媪在里社祈祷,刚去不久。

  一听这话,缇萦心就往下一沉!卫媪脾气特别,一向不甚相信祷神祈福这些玩意。于今不信也信了,可见爹爹这件案子,在她心中访惶,毫无把握,情急无奈之下,才不能不祈求鬼神。

  怎么办呢?不能在门外等着。缇萦正在这样犹豫着,二姊说话了:“对!我们也该到社里去,为爹爹祈个平安无事!”

  凡是社,必有大树,姊妹俩携手望着里社中那高出屋顶的亭亭华盖走去。路不远,但随身带着一个行囊,走得便慢了。

  走到半路,缇萦站住脚用手一指:“那不是阿媪?”

  “对了!”二姊也站住了脚“我们在这里等吧!咦,好像还有一个人跟阿媪在一起,谁呀?”

  缇萦眼尖,一眼望去,立即看出卫媪身后的那个,失声叫道:“是三姊!”

  “怎会是她?送信的人,此刻怕也是刚刚才到她家,何能这么快就来了呢?”

  “是的,是她。”

  站着等了一会,候人影渐近,二姊也看清楚了,果然不错,是三妹。

  “怕的她从另外地方得到信息了。”说了这一句,缇萦撇下二姊,急步了上去。

  那面卫媪也暂且止步,等缇萦一到,她先问道:“你二姊呢?”

  “那不是!”缇萦一面用手向后一指,一面忙着先来招呼三姊,但只喊得一声,心头酸楚,什么话都没有了。

  三姊已经大哭过一场,双眼红肿得像个桃子样,泪光莹然,还未开口,卫媪就抢着说道:“到家再谈吧!”说着,把佩在衣襟上的钥匙解了下来,递给缇萦。

  于是缇萦先走快些,到家开了大门,想起二姊还未午食,而且自己也有些饿了,于是虚掩了门,走到厨下,把吃剩下的一瓦击羊炖上,然后走到后园,挑那肥绿的菘,摘了好些,到井台边打起水来,好好冲洗。

  刚刚把菜洗好走回厨下,只听得前面号啕大哭。这几天缇萦哭得多了,听见这悲恸的声音,不过心里难过,却还能忍受,依旧管自己切菜。但听听哭声有异,是三姊一个人在哭,哭声中又仿佛别有委屈。倘或因父亲的遭遇而悲痛;那么二姊也应该同声一哭,怎的不听见她的动静呢?

  心里起了这个疑问,便觉得非出去看一看不可。放下厨刀擦一擦手,匆匆走向前面,刚到门口,听见二姊的叹息。

  “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爹爹出了事,妹夫又这个样!怎么办呢?”

  缇萦听得明明白白,大惊失,鞋都不得,冲进堂屋,大声问道:“三姊夫怎么了?”

  正慢慢在止泪的三姊,听她这一问,顿时哭声又高,涕泗滂沱地悲号命苦。二姊虽未哭出声来,却不断地用衣袖在拭泪。只有卫媪,面色凝重地看着缇萦,然后站起身来,使个眼色,向屋外走去。

  缇萦腹狐疑地跟在她后面。一直走到厨下,卫媪才停下来,招招手把缇萦唤到面前。

  “你三姊夫得了急病,呕吐不止。不!”卫媪旋即自动更正“也不是急病,原是旧病复发,不过这一趟来势格外凶险罢了!”

  真有这么巧!不幸之事都凑齐了来,缇萦首先想到长安之行,再又惦念三姊夫的病势,同时又为三姊难过。由此又想到父亲在缧绁中得到这个消息,不知会如何忧虑?这些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涌现。心如麻,烦躁得像长了头的痱子似的,只觉有无数小针在头上刺着。

  “唉!”卫媪叹口气,迟滞的目光中,透出心中的茫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不妙!缇萦立生警惕,一切大事都靠卫媪来撑持,可不能让她气。于是,缇萦自己先振作起来,用清晰而沉着的声音说:“阿媪,莫着急。反正祸事已经来了,眼前的情形,要坏也不能再坏了,我们好好商量着办。”

  这一说使得卫媪大为惊奇,缇萦真个长进了,这几句才像个大人的口吻,而且像是个有阅历的大人说的话。这好!可以做得一个帮手了。

  心有所思,自然现于颜色。缇萦看出卫媪的劲儿已被鼓起,便即问道:“三姊今天怎么来的?莫非她从别处得到的消息?”

  “你是说你父亲的消息?”卫媪摇摇头:“哪里!她是赶进城来请你父亲去救三姊夫的。到了这里,才知道出了这么一场祸事。你想想看,她心里那个滋味!抢天呼地,一场大哭,把四邻都惊动了。”

  “那么,三姊夫在那里病着,怎么办呢?三姊不是得赶回去照料吗?”

  “幸好,他们家叔叔陪了来的。那是个明理的人,知道你三姊心里为难,叫她留下来,等送你爹爹起了解再回去。随后三姊在药囊里找了些药,让他带走了。又说要到社里去祈神,我陪她走了一趟。你三姊在神前,又求父亲平安无事,又求丈夫化险为夷。我看——”卫媪苦笑了“两件心愿,能有一件如愿就好了。”

  “哪一件?”

  “你三姊夫的病,我看没得救了。本源已亏,全靠平时调养得好,勉强带病延年。倘不是本源病,凭你爹爹的手段,不早就把人治好了吗?”

  是啊!这话说得极有理。只怕这时候,三姊夫在家就已奄奄一息,到了弥留之际。这样想着,缇萦不待思索地提议:“阿媪!让三姊回去吧!”

  “我也这么跟她说过。反正今天总归晚了,要走也是明天的事。”

  丢开三姊,想到父亲,缇萦觉得有句话比什么都重要“阿媪!”她以极认真的语气问道:“三姊夫不管好歹,长安总是不能去了。我们呢?”

  这一问正问在卫媪的心事上“我就在为这个发愁。回头再说吧!我先问你,二姊夫怎的不来?”

  于是缇萦把到了二姊家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说到二姊夫与二姊似曾有所口角,觉得那是不相干的闲话,这时候没有工夫提它,但说得口沿,到底还是漏了出来。

  把话说完,缇萦方始发觉卫媪的神情又自不同。她眼中闪闪有光,但极深沉,瘪了的嘴,紧紧闭着,看得出是在使劲。使劲想着什么?缇萦心里在问。不过这两天的惊风骇,把她磨炼得沉着了,能够忍住不开口。只从卫媪的脸上去读她心中的言语,知道她此时所想的是,二姊夫的那一革囊珍宝。

  “到前面去吧!”卫媪突然脸一扬,轻快地说了这一句,又叮嘱缇萦:“可别在你三姊面前,说原来打算让三姊夫伴我们进京的话。”

  “我知道。说了也无用了,说它干什么?”

  “你知道就好。我怕你随嘴一说,反叫你三姊伤心。”

  “唉!真是伤不尽的心!”缇萦一眼瞥见俎上的青菜,才想起自己未了的事务,便即说道:“阿媪,你到前面去吧,劝劝三姊,二姊总也还有话要问你。我在这里做饭。”

  “好,多做些饼,省得明天再费事——明天一天,可有得忙呢!”

  等卫媪回到堂屋,只见三姊的双眼,越发红肿;鼻子里犹自息率息率,噎不断。卫媪看在眼中,心里疼痛。除了缇萦,她就最喜爱三姊——二十岁的少妇,穿红着绿,正像一朵花,开到时。但缟衣素服,只怕转眼间就成了寡驾孤鸽。等丧服了,有老父在堂,还可领回家来,另外觅一头好姻缘。就怕那时主人还在狱中,只得听凭夫家作主——三姊的舅姑都是贪悭出了名的,为贪聘礼财帛,不知会把她嫁给怎么样的一个人?一误再误,硬生生误尽终身,怎么得了?

  由此一念,出卫媪一份从未有过的倔强,她自己对自己作了一声冷笑,看着三姊说道:“你莫哭!我倒不相信你真的会那么命苦!”

  “是啊,我也不相信!”二姊附和着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急也无用,只好往好的里头着想了。”

  三姊摇摇头,是对她的话,一点都听不进去的表示。只转脸问道:“阿萦呢?”

  “在厨下。”卫媪接着又说:“你倒该学学阿萦。她比你小四五岁,却比你经得起风。”

  “也亏得她。”二姊又问:“阿媪,你跟阿萦进京的事,怎么办呢?”一面说,一面皱着眉看三姊。

  “自然还是照常。”卫媪大声答了这一句,又放缓了声音说:“家里出了这么件大事,该当如何?要大家商量。不过,要等你大姊来了再说,她居长,该当她作主。说来说去,我总是外人。”

  “什么外人不外人!”二姊埋怨似的说“谁当你是外人?一切还不是都要靠你作主!”

  “那也得你们大家都相信我才行。”

  “谁不相信你来?”

  卫媪笑一笑不响。三姊心事重重,更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怔怔地望着,也无话说。

  片刻的沉默以后,二姊有了行动。卫媪冷眼看着,只见她打开行囊取出一个小布包,托在手中,掀开布角,现出雪白的吴棉,卫媪心里就已有数。但何以革囊换做布包了呢?念头还未转完,二姐开口说话了。

  “阿媪!我把这些东西了给你,替爹爹到京里打点!”

  一面说,她一面把那些珠宝陈列开来让卫媪过目。翡翠、白玉、杂宝石,四样还是四样,数量则恰恰少了一半。

  卫媪斜睨了一眼,想起缇萦告诉她的话,二姊夫妇曾有争执,顿时明白,是二姊舍不得这些珍物。看来二姊夫倒真是孝顺岳父。做女儿的却是“女心向外——”然而这也不足为奇。姊妹五个,都是卫媪一手拥抱带领大,谁是什么脾气,她都知道。二姊一向精明,私心也比姊妹们都重,如今肯拿出一半来,已是极难得的了。

  这样想着,少不得还要夸奖她几句。二姊却反讪讪地不好意思。她只当缇萦未把这件事告诉卫媪,等缇萦一说,卫媪看看数量不符,要问起来却还不易作答。

  但是,心里更难过的,还有个在旁边的三姊。触景生情,想想娘家遭了横祸,做子女的该当尽心尽力,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救出老父来,才是为人的道理。舅姑虽然贪悭薄情,不见得肯有什么资助。但自己丈夫身为子婚,出来替岳父奔走,是理所当然,舅姑虽然再刻薄,也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哪知偏偏就在这时候,得了重病,不仅不能为老父分忧,反替大家带来了分外的烦恼。于心何安!

  “唉!”她实在忍不住恨自己,重重地叹口气“像我这样,偏紧要的时候,还来得手碍脚,倒还不如死掉的好!”卫媪和二姊,听见她的话都是一愣,不知她为何有如此沉痛的感慨?然而稍微想一想也就不难明白。于是卫媪使个眼色,二姊便把那些引起三姊感触的珠宝都收了起来,悄悄到卫媪手里。

  她们都知道,这时用些泛泛的话来安慰三姊,丝毫无用,而且也没有这个心情去找些不关痛的话来敷衍。所以都沉默着。

  这是极其难堪的沉默,都觉得气闷得似乎要窒息。卫媪特别烦恼。她认为在此时大家都集中了精神,在设法解消那场不测之祸,能出钱的出钱,能出力的出力;自己再有困难、委屈,也该忍在心里,说出来徒人意,倒真的是碍手碍脚,十分可恶的行为。

  于是卫媪又像对付缇萦不懂事的时候那样,放下脸来说:“大家都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可是谁的心里好过呢?还有一天两夜的工夫,你爹爹就要起解了,许多事要商量要办,全副精神都摆在这上面,你别再说些给人心里添烦的话!”说到这里,卫媪自觉话说得太重了,便即换了一副神态,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摸一摸三姊的脸说:“今夜你跟我睡,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说也奇怪,三姊让卫媪这一顿责备,心里反倒比较踏实了。当然,要紧的是最后那一句话,她也跟缇萦一样,对卫媪的信赖,是从不动摇的,她期待着卫媪一定有什么办法,或者什么看法,可以解除她心头的焦忧沉重。

  于是话题又回到长安之行上面。是二姊提了起来的“阿媪!”她说“总得找个人送你跟工妹到长安。不然叫人太不放心了!”

  “是啊,我也在想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找谁呢?不是亲信的自己人,”卫媪把手里的布包扬了扬:“我还不放心这些东西呢!”

  这一说,二姊和三姊都心服卫媪,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看得多,想得深。一个老媪,一个少女,身携珍物,千里长行,若是找个靠不住的壮汉护送,不定在何时何地,做什么谋财害命的事来,那太可怕了!

  “然则,这一说,长安怕是去不成了?”二姊问说。

  “没有这话。”卫媪又把手里的布包一扬“有了这些东西,我非带着缇萦去不可!”

  “真的吗?”门外陡然响起娇脆的声音。接着,缇萦出现了,清瘦的脸,居然出现了喜孜孜的颜色,拿一双炯炯秀目,盯住了卫媪看。

  “来!”二姊挪一挪身子,向缇萦说“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

  等她坐定下来,卫媪宣示了她的决心。她说长安之行,如果有个可靠的男子伴送,自然不妨费一番跋涉。但是她也实在怀疑,那样赤手空拳,到了长安,又能做些什么?如今有二姊家馈赠的珠宝,情况就不同了,京城里非去不可。靠这些东西在延尉衙门活动,再加上虚侯的力量,这案子的结局,大可乐观。即或不能完全罪,至多是“城旦”之类的“一岁刑”——一年的劳役,就吃苦也有限。

  看她说得那么有把握,姊妹三个的心里,都像霾浓重的天气中,忽然看到从云层里出一道阳光,顿觉触目所及,明朗生动,不复再是一片沉沉的死气了。

  但在转好的心境中,姊妹三人又有等差,三姊不过略减烦忧,二姊还有余虑,只有缇萦最振作。她当然也知道行旅艰难,此行大非易事、但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是在为爹爹做事,一片孝心,略可寄托。如果一无作为,整天无事只惦记着狱中的爹爹,那非把人急疯了不可!

  年纪长些、阅历多,而且比较是站在旁边来估量情况的二姊,想了又想,觉得有句话,像卡在喉间的一鱼刺,非用力吐出来不可。

  于是,她以极其郑重的语气说道:“阿媪,你肯如此,我们几个求之不得。但是,这副担子可不容易挑。勉强挑了起来,万一中途倾跌,不但于事无补,而且我这里怕连消息都不知道,更莫说来帮你了,这话此时不说,将来或者会后悔无穷。阿媪,我们都拿你当长辈看待,你可原谅我说话太直!”

  “二姊的话不错!”三姊也说“阿媪,你可要好好想一想,倘或在路上——”

  她的抖颤的语声,突然中断。但卫媪了解三姊此时特与姊妹不同的心境,受惊恐,格外胆怯,深怕她与缇萦再出了什么不测的变故,所以此时便已忧心忡忡。然而,卫媪不愿用虚矫的态度和言语来安慰她和二姊,宁愿说老实话!

  “我当然仔细想过的,难道我这么大年纪,还能凭一时的冲劲,想到就做吗?只是到这一步,非要出去闯一闯不可。没有人伴送,我只好找一辆妥当可靠的车。好的是缇萦很懂事了,做得我一个得力的帮手。”

  卫媪说到这里,年长的姊妹俩,不约而同地转眼去看缇萦。看她端然而坐,虽有些大人的样子,到底脸上稚气未,就懂事也有限。尤其是二姊更觉得不可思议——她出嫁时,缇萦才像阿虎那么大,一天到晚不是牵着爹爹的衣袖撒娇,就是随在卫媪身后,问长问短,扯不清楚;再不然便是到东到西,听老三、老四的使唤,一副小可怜的模样。这深蒂固的印象,一时扭不过,怎么也不能想象她可以成为卫媪的得力帮手,千里迢迢,到长安去办营救爹爹的大事。

  缇萦让两个姊姊这样盯住了看,就像打量一个新买来的婢女似的,大感窘迫。只好把头转了过去望着卫媪,希望她来替她解围。

  于是卫媪又说:“阿萦有两处地方,你们都无法比她。你,”她指着二姊:“根本未见过君侯。”又看一看三姊:“我不知你见过君侯没有?就见过,一定也不怎么!”

  “我见过一次。只怕就再见了,君侯也不认识我。”

  “就这话罗!”卫媪一拍掌说“阿萦与琴子翁主投缘,君侯极喜爱她,说得上话。到了长安,非靠阿萦不可。”

  这一说,两个姊姊对缇萦,不再出现那打量婢女的眼光。“还有一处呢?”二姊又问。

  卫媪想一想答道:“不说也罢!”

  “说嘛,怕什么?”

  “那就老实说吧!你们都是人家的人,舅姑、丈夫、儿女,都是要紧的,纵有孝心,不知能尽得几分?不比阿萦,一片心都在你爹爹身上!”

  话犹未完,二姊和三姊都是面有惭,把头低着,不敢正眼看缇萦了。

  而缇萦反不安,深怕再说下去,卫媪还有不中听的话出口,便打个岔说:“饭早好了,吃饭吧!”

  于是纷纷起身,一齐动手,到厨下把缇萦整治好的食物,用食案搬了出来。大家的胃口都不好,草草用毕,又一起到厨下刷洗餐具。卫媪说要到坊巷中找人去雇长行的车辆,燃烛自去。姊妹三人,回到堂屋,却都是默默无言,各人在想自己的事。二姊和三姊想到丈夫,缇萦却想到父亲,不知这一天在狱中如何度

  这样想着,很快地又浮起了巴不得立刻能见到父亲的渴望,心烦意,惶惶然如丧魂落魄似的。她觉得必须要找一件事来做方能略为排遣。

  有什么事可做呢?稍稍思索,想到有件事,正该早早着手。后天就要动身了,行李应该收拾,于是她悄悄起身,取盏灯台点燃。这时二姊问她了:“五妹,你可是要睡了?”

  “不!”缇萦答道:“我去收拾行李。”

  二姊默然半响,茫然地又问:“真的就你跟阿媪,一老一少,凄凄凉凉到长安?”

  做妹妹的觉得姊姊的话问得多余,并且还颇有反感,好不容易才把卫媪说动了毅然作此一行,如果旁人不是鼓励,尽说些气的话,保不定卫媪又会变卦,那时就没有时间再磨得她回心转意了。

  因此,她用冷冷的声音答道:“二姊!你怕我跟阿媪到不了长安吗?你看着好了。”

  “你不要多心。”做姊姊的语气中显得十分迁就、客气“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们。”

  “我在想。”一直在愁眉沉思的三姊,忽然进来说:“是不是请临淄的宋二哥来陪了你们去?”

  这一说,缇萦一愣。二姊却抚掌称善:“对,对,这个主意好!”缇萦有些急了。临淄一来一往得十天的工夫,怎能空等:“你们俩别胡乱出主意行不行?”她大声地嚷着,脸都红了。“我跟阿媪后天一定要走,我们跟着爹爹一起走!如果阿媪要等宋二哥,我一个人走!”这四句话,一句高似一句,一句快似一句。

  她那要吵架的声势,把两个姊姊镇慑住了!唯有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缇萦感到自己失态了,而且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她从未有过这样鲁的态度——对朱文也未曾有过,何况是对姊姊?因此心中不免歉然,但又无从解释,只好勉强笑一笑,表示负咎。然后捧起灯台,向自己卧室走去。

  “等一等!”二姊在她身后大声一喊。

  “我们帮你来收拾。”这是三姊在说。

  回头一看,她们俩都已站起身向她走来。这使缇萦深感欣慰,她也确实需要她们帮忙——收抬行李是件麻烦事,多带了累赘,少带了也是不便。衣物用具,哪一样必携,哪一样可省,三个人商量着办,就少费了不少踌躇。

  收拾好了一份寝具、一个行囊。幸好天气往后一天暖似一天,衾褥衣服,只须拣单薄的装,所以分量不重,缇萦试一试,两支手提着,还不算太重。

  “我的行了!”她满意地说“把爹爹要用的东西,也收拾了带去。”

  二姊和三姊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是父亲所需的。反正,一切听这个最小的妹妹作主,只跟着她做就是了。

  等开开门来,空房寂寂。也不过才关闭了一天,席地器物上,就已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妹妹三人,都在心头浮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她们都记得,父亲总爱坐在西壁之下,只一进门就能看到他的清瘦而不带一点尘俗气的身影,而他总也是听见门响就会抬头——父亲一向寡言,但视线一定是缭绕在她们左右的;清冷的眼光,看似威严,其实隐藏着无限温暖和关切。天大的事,只一看到他,心就宽了。而此刻的西壁下只余一方空席,一片凄凉。

  二姊直到此时,才真正像是回到了父亲身边、眼前的姊妹三个,只有她能清清楚楚记得母亲去世的情形。母亲是因为生缇萦难产,不治身亡的;那时她是八岁,大姊也不过十岁,老三老四,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再加上一个刚生下来的缇萦,这么一群无时不能无人照料的小女娃,亏他有那份耐心来对付!虽说有个得力的卫媪,但炊事、洗涤、洒扫,一天有做不完的杂务。姊妹五个,还是他父代母职带大的。白天,为人诊病也带在身边,晚上,总要起来好几次,看看谁踢开了布衾,怕的受凉得病,特别是老四有夜啼的毛病,一哭就非得父亲抱着哄骗,才能安静。父亲的身体,就是这样虚亏下来的。

  她还记得在临淄的时候,母亲亡故不久,便有人来说媒,劝父亲续娶。二十九岁丧,没有理由不续娶,何况有五个女儿,也得有个能干贤惠的后母来教养。谁知父亲怎么也不肯。表面上是说:“我有五个女儿,最大的只有十岁,最小的还在襁褓,谁嫁我谁吃苦!都望而生畏了,有谁肯嫁我?”其实呢?他思念着母亲,又怕五姊妹在后母手下日子不好过,宁愿不娶。想到父亲一生辛劳,从未过一天安闲的日子,好像活着就是为了病人、为了女儿。病人一个个好了,女儿一个个嫁了,过了半生的寂寞岁月,还有更多的寂寞在后面。而如今竟连过寂寞的日子,都似乎已成奢望!这样一位完全不顾自己,只为别人的人,竟落得今天这般光景,天道在哪里?

  这样想着,二姊不由得激动。过多的悲愤,反阻遏了她的眼泪,觉得头的那股怨气,像要炸裂开来似的,于是重重地推开了窗户,向幽蓝的星空,悄悄地气。

  东风入户,拂面轻软,却又加深了三姊的感触。她闭一闭眼,不让眼泪下来。但闭上了眼,往事呈现得更为清晰,也是在这东厢,也是在这令人易生遐思的夜,父亲苦口劝她,说来提亲的那家子弟,俊秀有余,只是身子单薄,嫁了过去,只怕日子不会如意。

  她不肯听父亲的话,心里让那个俊美潇洒的影子,遮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虽不好公然表示,却是随便父亲说什么,只报以一个不开口。这样用沉默来表示的坚持,父亲可是没有办法了!

  “如你的心愿吧!”父亲叹息的声音,此时还响在她耳边“但望你将来不会怨我!”

  果然不幸而言中了!要怨谁呢?自然要怨自己,但似乎也要怨父亲——人家女儿的婚事,都是父母作主,何以淳于意与众不同?有媒人上门,总要先问女儿自己的意思,若知“他”身子单薄,坚持不许,哪有今天的苦楚?

  这样想着究不知要怨谁?三姊模模糊糊,连自己都不分明。唯有付之长叹!

  沉思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东厢,那一声叹息,打断了二姊在窗前的沉思,也惊醒了对着药囊发怔的缇萦,彼此你看我,我看她,从对方的脸上,觉了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什么也没有做!

  “我们不是来收拾爹爹的东西么?”二姊哑然失笑似的说“那就赶快动手吧!”

  于是,先从手头捡起,手巾、便面、削简的小刀和笔砚,集齐了放在一起。再打开箱笼,捡了些单夹衣物,又成一堆。缇萦细心,特为把父亲爱好的苦茶叶,也取了一大包来。要带的东西,这就很不少了,但还有更重要的——药。药的品类极多,携不胜携,得要挑选一下。

  姊妹几个都识些药,比较起来,又要算三姊于此道。她打开药囊,一样样检点,先把不常用和可有可无的拿开,剩下的药中,再挑用途最广,以及不可少的捡了出来,常用的多带,不常用的少带。这样归齐了以后,再将衣服杂物也放了进去,把个藤编的药囊,得扎扎实实。

  刚做完了这些,卫媪回家。一进屋就说:“长行的车子讲妥了,一共两辆,一辆坐人,一辆装行李,车价也还不贵。”

  “车价贵不贵在其次,”二姊问道:“人靠得住吗?”

  “父子两个,是隔邻庞公的亲戚。”

  “那好。”二姊也放心了“阿媪,你怎的知道庞公有这两个赶车的亲戚?”

  “我知道的事多了!只是不爱多说。”

  二姊为了藏起一半珠宝有心病,疑心她话里有话,有些懊恼,却不敢再说下去,只好搭讪着对缇萦说道:“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睡去吧!”

  缇萦还未开口,卫媪抢着又说:“慢慢!我还有话。阿萦,你明天一早就到侯府去一趟,托琴子翁主跟内史说,请内史转托那姓杨的,准我们跟着官差一路走。”

  “这,这也要先拜托吗?我们走我们的,何用他们来管?”

  “当然要拜托。”卫媪答道:“我们走我们的路,不错,他们管不着。可是要跟你爹爹说句话什么的,他们可管得着,不准你接近,你又待如何?”

  “噢,对!我明天一早就去见翁主。”

  “嗯,还是我送了你去。”卫媪又转脸对二姊说道:“我明天要送阿萦到侯府,然后还想办法去看一看你爹爹,只怕到晚才得回来,明天你看家。大姊和老四来了,你把这番情形跟她们说一说。再有件事,你得在家替我们多做些干粮,好带着上路。”

  “好!”二姊答应着说“我的差使容易。”

  “那么,”三姊问了:“我呢?一

  卫媪是在路上就想好了的,决定不叫三姊做任何事。因为她怕三姊夫的病势不好,一有不测,凶闻传来,无论如何得让三姊回去尽礼成服。但这个想法,此时不便明说,所以只随口答了句:“你帮着你二姊看家好了。”

  “嗯!”三姊点一点头又说:“阿媪,你明天去看爹爹,可能带了我去?”

  “这——”卫媪沉着,在想三姊要去看她父亲的用意,不外乎两点,一是谈谈她丈夫的病情;再就是跟自己的想法一样,三姊夫危在旦夕,若有信息,随时要赶回夫家,怕的后天不能送行,明天先见上一面,如果是这个想法,应该替她设法安排。只怕父女一见,伤心不止,三姊也许会哭诉她自己的不幸,那反而替她父亲额外增添烦恼,还是不去的好。于是,她含含糊糊答道:“明天再说吧!连我也不一定能见得着。”

  这一天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大家都觉得很累,但正因为累,反能忘掉忧愁。二姊首先打个呵欠,招呼缇萦,一起走了。然后卫媪也站起身来,让三姊拿着灯台,回到卧室。

  “阿媪你不是说有许多话,要跟我说吗?”

  “嗯!”卫媪随口答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铺开寝具,久久无语。

  这沉默的神气,使得心胆俱碎的三姊又害怕了,哆嗦着说:“阿媪,你要说的是什么?莫非——”说着,说着,她的脸色大变,自己吓自己,竟以为卫媪已经得到什么关于三姊夫的不幸的消息了。

  卫媪有些不解,不知她何以如此?但她心惊胆颤的神情,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于是,卫媪赶紧握着她的手说:“别怕,别怕!你别胡思想,好好定下心来,想一想将来的事。”

  “将来1什么将来?”

  三姊真是神智昏鹜了,问出来的话,像个傻子一样,但却叫人难以回答。

  “我是说——”卫媪心想,不必再婉转暗示了,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说,三姊夫病好了便罢,若有三长两短,你自己该有个王意。”

  三姊把她的话默念了两遍,才能听清话中的意思。丈夫真个撒手而去,自己该怎么办?这一点她还真没有想过,自然也无从回答——而且,她也无法去想,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失去丈夫。在她,那如同天崩地诉一样,根本是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有你爹爹在,他自然会替你作主。我在这里,虽说你舅姑面前说不上话,至少还可以帮着你一点儿。等我们跟着你爹爹一走,娘家可说一个人都没有。那时你那小气刻薄的翁姑,可是丝毫不会为你着想的。”

  “怎么叫不为我着想?我不明白。不过——”三姊迟钝地说“我也不怕。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

  难道要殉夫吗?卫媪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在心里惊疑,而且也觉得她的想法太拙,守节已嫌多余,何况殉节?不过这时候没有工夫跟她谈这些道理,而且她也未见得能入耳。倒是用一剂猛药,打消她心中的痞块吧!

  于是,卫媪把双眼一瞪——她的眼睛睁大了就是一双三角眼,显得格外严厉“你可别想糊涂心思!”她低声喝道:“你爹爹花多少心血,把你们带大了。你就忍心顾自己一撒手,抛下你爹爹不管了?你们姊妹五个,怕就是数你不孝!”

  这成了再一次的提示,让三姊意识到在丈夫以外还有父亲,但也是再一次的为她加上负荷,父亲的横祸和丈夫的病危,双重的不幸为她带来了比姊妹们加倍的痛苦,因此她必须咬紧牙关,比姊妹们拿出更多的勇气和力量来应付眼前的一切。

  从重重束缚的困境中,反而出她一番深深的觉悟。那就像杀出一条血路得以突围一样,另有一种轻快的亢奋,虽还不能免于失败的悲哀,却有卷土重来的决心——最要紧的是,她不再是那样焦急害怕了!

  顷刻之间,心情一变。最使她自己感到奇异的是,一直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头脑,忽然大为清楚了,一个念头转到,居然能顺着条理想了下去——想到夫家,也想到娘家。有件事想不起来:卫媪是如何安排的?必须得要问一问。

  “阿媪!”她说:“家里一共三人,这一下都上京了,谁看家呢?”

  “有谁?”卫媪苦笑答道:“只好托邻居。”

  “那不妥。家里总得有人住,空关着,最容易坏房子,而且要有个人坐守,各方面有信息,才好联络。”

  “对了!”卫媪矍然而起“我自以为想得极周到,谁知把这项要紧的一着就忘了。侯府有什么关照,临淄也说不定有什么消息来。若是接不上头,岂不耽误大事!”

  病倒是发现了,药却还没有。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都在想同一件事,得有个自己的亲人来看家——外人再信得过,无奈对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不甚了解,仍是无济于事的。

  “没有办法了,只好硬卡住你二姊,要她搬回来住!”听卫媪的语气,显然地,这是决定了。

  “我呢?”三姊却有异议“我可以搬回来住。”

  这让卫媪觉得她真是异想天开,丢着个病倒了的丈夫不管,回娘家来看守空屋,世上哪有这种事?

  “我细想过了——”

  三姊还有下文“我们小夫妇准备一起搬来。医生原就说过,最好顺移到城里居住,就医才方便。三姊夫也嫌家里嘈杂。巴不得换个清静地方好养病。所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经这一解释,异想天开变得情理皆顺了“可是,”卫媪还有个疑问:“你们堂上二老,会允许吗?”

  “这我有办法。”

  在五姊妹中,三姊算是最机警聪明的。卫媪见她有此自信,便不再问了,事情就算这样定局。当然,如果三姊夫一死,这个打算便完全落空。卫媪心里有数,准备好了第二步办法,那就是她原先就决定了的,硬卡住二姊回娘家来住。

  到了第二天——是淳于意最要紧的一天,而第一个要紧的人是缇萦。一早就起来打扮好了,等太阳上了墙头,由卫媪陪着到侯府,径自来到琴子的住处。娇慵的翁主,刚刚起身,还未梳洗。时光无多,情况紧迫,缇萦也顾不得应有的规矩了,行礼问安之后,随即在琴子的妆台边,把她的要求提了出来。

  “你就跟卫媪两个人,无人护送你们就敢到长安去了吗?”琴子讶然地问。

  “这可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走着再说。”

  翁主不响,好久才以歉然的声音说:“照我的意思,最好由府里派人送了你们去。可是,我没有这个权力。而且昨天内史告诉我,说这件事关碍着爹爹,叫我不要多管。我怕帮不了你什么忙。”说自,微偏一偏头,喊道:“来个人!”

  一声喊,三四个待儿,一齐围了上来,其中恰恰有个琴子想找的人,她掌管着这个院子里的财物出纳。

  “阿采!”琴子问道:“我的月钱还有多少?”

  “上个月的花得差不多了,这个月的还没有送来。”

  琴子从牙里“吱”了一下,皱眉又问:“另外还有什么钱不?”

  “有啊!”阿采答道:“君侯动身以前,特为送了五十万钱,说给翁主贴补着零用,还没有动过。”

  “对了,我们忘了这一笔钱了。”琴子欣然吩咐“把那五十万钱,到外头库房里,换成金子,替我送来。”

  其意何在?缇萦自然猜想得到。要照淳于意的家教,她决不能受此厚赠。但琴子娇贵的性格,缇萦完全了解,辞谢不收,反会引起她的不快,而且在这时候,也真是叫钱不嫌多,所以决定领受她的好意。

  等阿采一走,琴子果然说了赠金的意思。缇萦重行叩头称谢。琴子慷慨的情,获得了足,甚为高兴。一面梳洗,一面又叫人去打听,内史可曾到府?

  不多片刻,金子换来了,派去打听的人也来复命了,说内史一早就已到府。事不宜迟,琴子亲自带着缇萦去见内史,并且一见面就代她陈述了请求。

  “按律例说,关防严密,跟着官差一路走是办不到的。不过仓公这件案子,究不比什么谋逆或者盗案,要防着串供,而且一老一少的女,我想可以通融。”内史说到这里,略一沉,对缇萦作了更明确的指示:“你们不妨先收拾起来,准备动身。回头我再跟杨宽说。另外还有什么事?”

  缇萦想不到内史如此痛快!机会不可错过,于是又说:“我跟我家卫媪,想见一见家父,拜求内史先通融。”

  “如果只是谈谈家务,不提案情,去探一探监,料也不妨。”

  “自然,”缇萦赶紧答道“我识得此中轻重。”

  “那行!我派个人带你们去。”

  于是内史唤了个侍从来,吩咐他带着缇萦和卫媪到行馆,见杨宽说明缘故,同时请杨宽午刻赴宴,为他钱别。

  琴子看内史十分好说话,便又提出一个要求:“内史,我想,他们一老一少,力弱难胜,怎的到得了长安?不如府里派两个人送了她们去。”

  “翁主!”内史使劲摇着头说“这可不行!”

  “为什么呢?”

  “原因很多,一下子也说不尽。反正我们不能引起杨宽的误会。在他看,名为护送,倒像是防备着他们似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凡在勾当此类差使的人,最讨厌有不相干的人跟他们在一起。”

  “这我又不懂了。”

  “翁主!人情险恶,你不懂的事可多了。”内史笑嘻嘻地看着窗外的一庭眼芳菲,顾而言他地说:“今天倒真是郊游的好天气!”

  琴子碰了好大一个软钉子,脸色跟内史正好相反,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就走。缇萦看看情况不妙,匆匆跟内史道了谢,放快脚步紧跟在她身后。

  回到院里,琴子才站住脚开口:“你看你的面子比我大!”

  一路走来,缇萦已把她不快的原因,想得明明白白,所以这时能够从容回答“翁主,不是这话。”她说“内史肯应承那两桩要求,都是看的翁主的面子。”

  这一说,琴子不响了,脸色随即变为缓和,她想了想说:“你要去看你父亲,就去吧!但愿你此去长安,诸事顺遂,到荷花开时,我们又可见面。”

  这两句惜别的话,勾起了缇萦的怀离愁。想想琴子平的恩情,十分感动。此一去果能照她的话,诸事顺遂,且不去说它,倘或父亲得罪被刑,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留在长安,哪怕乞讨为生,总是守着父亲在一个地方。这一来,只怕今生要见这位多情多义的翁主,就只有在梦寐中了!

  心中一连串的念头转过,脸色不由得凄惶,声音不由得哽咽,就在当地跪了下去,深深顿首说道:“缇萦此刻就拜别翁主了,但愿能有重见翁主的一!”

  “起来,起来!”琴子一把扶住了她,蹲在地上,四目相对,自己觉得眼眶发热,勉强笑道:“好端端地,何苦说这些话?害得我心里也酸酸地想哭。”

  两个人都把头别了开去,只怕再一相看,真的要哭。缇萦站起身来,低着头说一声:“翁主!我走了!”随即掉身而去。琴子叫阿采拿着换来的金子,送到后苑侧门。

  侧门一所小屋,卫媪正在与内史所遣的侍从说话。看见缇萦,了上来,两人略略交谈,卫媪从阿采手中接过金子,想一想说道:“这得先回去一趟。”

  恰好内史又改派了虞苍头来办这件引领她们去探监的差使。彼此人,便好商量,约定由虞苍头先到行馆等候,卫媪带着缇萦先回家去。

  在车上卫媪把昨夜三姊想去看父亲的话,略略说了一遍,然后跟缇萦说好话,把这个机会让给她三姊——卫媪已看出三姊已能克制情绪,言语自知检点,所以才改变了主意。

  缇萦自是万分不愿,但想到三姊夫病势凶险,一有噩耗,三姊立刻就得回去。而且自己后与父亲在一起的机会还很多,不争在今天,于是就很慷慨地同意了。

  一到家,二姊和三姊都在厨下忙着制干粮。卫媪稍稍说了经过,又去收好了琴子所赠的黄金,带着三姊,原车来到行馆,虞苍头已在门前等候。他已见过杨宽,获得探监的许可,虽然缇萦换了三姊,人数还是两个,并无妨碍,很顺利地由当班的狱卒,把他们俩带到了淳于意面前。

  荒凉的后院,朝北又是围在高墙里,明青光,与此地似全不相干,在这森森的地方,父女相见,恍如隔世,三姊只喊得一声:“爹!”眼前的形像便模糊了,热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滚滚而出,无声地得纵横面。

  “三娃!你怎么来的?家里还好吧?女婿呢,近来身子如何?”

  不问还好,一问却好似有苦难言。三姊陡然把头扭了过去,用手捂着嘴,怕的哭出声来。

  看这光景,就不说也明白了。但淳于意还未想到他三女婿的病情,已是危在旦夕,叹口无声的气说:“别哭,把他近来的情形说给我听,看看该用什么药?”

  三姊依旧着泪,只说了两个字:“呕血。”

  “多不多?”

  “多!”

  淳于意半响作声不得,好久,顿一顿足,万分无奈地说:“只怕我身在此地,不是当面诊察,便无从想什么办法。姑且拟个方子试一试吧!”

  听到父亲这话,三姊顿觉愁怀一宽,眼泪自然而然止住了。拭一拭眼再看,父亲已走到屋角,在布衾上坐了下来,就着“具狱辞”的笔砚,慢慢地开了一张药方。

  “不能再耽搁了。拿了药方快去吧!记住,一一剂,连服十天。”

  三姊以兴奋发抖的双手,接过那方简牍,神魂飞越,已到了丈夫身边。但卫媪还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她心里焦急,脚下却未移动半步。

  “怎的还不快走?”淳于意催促着说。

  “我有些要紧话。”卫媪接口回答。

  “那就快说!”

  “阿萦和我,明天也启程上京…”

  “胡闹!这,这,怎么行?”

  卫媪不理他,管自己说了下去:“四位姊妹今大都到齐,明天送你动身,看家的人也安排好了,”她指着三姊说:“是他们小夫妇。”

  “嗯!”淳于意点点头“这其实于病体有益。只怕你舅姑或有异议,但也不必过虑,你只说是我的意思。料想他们总还信得过我这个行医人的话。”

  这一说法,正合三姊的心意。她原来就是想以医病的话为借口。居然父亲也是这么说,更见得自己的想法不错。等手里这张药方见效,父亲的话就更显得权威了。一念倒此,就恨不能立刻回到夫家,照方煎药,立见起,那以后的一切,便都要改观了——最好的是,夫妇厮守,爱怜由心,不必再看夫家任何人的脸色,岂不大妙!

  看到三姊心神不属的表情,以及局促不安的脚下,再又听到主人不住口地在催着尽速回去,卫媪心里真有无限的感慨。天下做父母的,无不为儿女心,做儿女的究有几分报答父母?那就很难说了!

  但这个念头刚刚转完,立即发觉自己太武断了些。至少这样的想法,对缇萦是一种冤屈,将来她出了阁,是不是会像二姊和三姊那样,事事把夫家摆在前面,那自然还保不定,但眼前的缇萦,可真是没有什么批评的了。

  于是她说:“那就走吧!我也不放心阿萦…”

  一句话未完,提醒了淳于意,急急问道:“缇萦这两天如何?”

  “乖得很!真懂事!”

  “好,好!”淳于意浮现了极足的笑意。

  这下,该说的话,该问的事,是真个都提到了。卫媪谢了狱吏,带着三姊一起回家,说了探监的情形。其实也平淡无奇,可是缇萦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十分安慰。

  “那么,三妹呢?”二姊问道:“得赶紧回去料理汤药啊!”“是啊!”缇萦也说“早点走,太阳下山以前,还能赶得到家。”

  说是这样说,卫媪现在成了一家之主,得要有她一句话,事情才能说怎么就怎么。因此,三姊妹不约而同地转脸去看卫媪的眼色。

  卫媪半扬着脸,不响。三姊机警,立刻就说了句:“我今天不回去,等明天送了爹爹动身再说。”

  这时卫媪才开口,看着三姊手中的药方,慢条斯理地说:“病人要的是药,不是药方。”

  “啊!”三姊醒悟了,随即起身“我看看爹药囊里,可有这张方子上要用的药。”

  “自然有的,你且莫忙!听我说完。你们先去配药,我出去替你们找个得力的人,一骑快马,不等太阳下山就送到了。”

  没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事实上这也是最好的安排。于是三姊妹一齐动手去找药称分量,等她们检点妥贴,卫媪也把人找到了,细细嘱咐了一番话,随即遣走,了却一件大事。

  这一来,三姊的心境比较开朗得多。她走过的路,比姊妹们都多。一面在厨下做干粮,一面为缇萦细细讲解旅行的经验。不知不觉间,已偏西,听得擂门如鼓,开门一看,大姊带着她那刚生不久的婴儿,与四姊一车子到家了。

  五姊妹都到齐了,多少年来难得如此团聚,倘或是归宁探亲,或者娘家有什么喜庆吉,特地回来祝贺,一堂聚首,但闻欢笑,不是灯前闲说家常,便是检点旧时妆台,有着数不尽的乐事,忆不尽的温馨。而此刻呢,斜影里,泪眼相看,凄苦的问讯叙述之中,只听见不断的叹息。容颜如花的一群少妇少女,在这花气袭人的春日,酿出了孤舟嫠妇、秋夜不眠的凄凉。

  而这一份凄凉,孝心最深的缇萦,感受得却不深,一种可以为父亲去谋干大事的成长了的骄傲,和对一个海阔天空的世界的憧憬,使她得以排遣眼前。而四位姊姊对这个将要代替她们去尽孝心和责任的小妹妹,在这燕离巢,振翅远征的前夕,有着无可形容的离愁和关切,尽皆寄托在絮絮不断的叮咛中,让她没有多余的工夫去发愁。特别是大姊对她,从小扶持携抱,植下一片如慈母般的感情,这时把她揽在怀中,侧脸拿一双抑郁而又欣慰的眼,不时怔怔地看着她。这一份深厚的爱心,为她带来了这几个月少有的恬适和温暖,于是,她不知不觉间抛开了一切,神补于儿时的回忆中了。

  忽然,又有叩门的声音,是左右的邻居,得到消息来探望。有的慰问感叹,有的有所馈赠,都由大姊和卫媪出面应付。这样去了一拨,又来一拨,川不息地,例显得像办喜事般热闹,好久才能安静下来。

  检点了行李,又谈妥了卫媪和缇萦去后的家务,已过午夜“大家就和衣打个吨吧!”卫媪说“也不过闭一闭眼,就该收拾动身了。宁可早点到行馆门前,官差可不会等人的。”

  就这一句话,在每个人手头勾勒了一幅老父的形像,憔悴衰颓,身在囚车。天涯一别,音容渺茫,三姊第一个举起衣袖,拭着眼泪。

  “哭什么!”卫媪掠一掠飘萧的白发,以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气说“一切还有我呢!”

  那种雄心万丈,慷慨担起艰巨的神态,倒提醒了大姊。抬头扫遍几个妹妹,向卫媪下方一站,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爹爹这件祸事,多亏得阿媪。如今干钧重担,都由阿媪挑了,这番恩德,报答不尽。大家都来!”

  说着她做了一个手势,连缇萦在内,都明白她的意思,按照长幼次序,比肩站成一排。卫媪方在诧异,不知她们有何动作?大姊已领头跪了下去,一齐向卫媪叩头。

  “这是干什么?”卫媪踉踉跄跄地避向一旁,伸手来搀扶大姊起身。

  “阿媪!”大姊颤声说道:“爹爹的事,可全在你身上了。还有,阿萦也交给你了。”

  卫媪未曾开口,只深深地点一点头。从此刻起,她重新体认了自己的责任和淳于意对她的期望,立下事不成不生还的决心。
( ← ) 上一章   缇萦   下一章 ( → )
读者小说网为您提供由高阳最新创作的免费历史小说《缇萦》在线阅读,《缇萦(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类似缇萦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读者小说网(www.ddzz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