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第五章及《慈禧全传》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读者小说网
读者小说网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官场小说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小说排行榜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经典名著 耽美小说 科幻小说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灵异小说 乡村小说 短篇文学 重返洪荒 官道无疆 全本小说
九星天辰诀 我欲封天 小姨多春 完美世界 罪恶之城 官路红颜 雄霸蛮荒 苍穹龙骑 孽乱村医 绝世武神 神武八荒 主宰之王 女人如烟 帝御山河 一世之尊
读者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时间:2017/9/7  字数:18393 
上一章   第五章    下一章 ( → )
  第一个回合是肃顺胜了,两宫并尊,却非同,懿贵太妃毕竟晚了一才得封为太后。因为住在烟波致殿西暖阁,很自然地被称为“西太后”有时简称为“西边”或者“西面的”这样,另一位太后就应该是“东太后”但臣下在背后谈到,却很少带出“东”字来,两宫高下先后之分,在这些地方表现得清清楚楚,那正是肃顺所希望出现的情况。

  但是,肃顺只能在名分上贬低“西太后”不能在实际处理政务上讨得便宜。

  起初,果然如西太后所预料到的,当两宫提出以钤印作为谕旨曾经过目的凭证的办法时,肃顺表示,两位太后只能钤印,不能更易谕旨的内容,而且各衙门所上奏折,不先呈览。要照这样子办,两宫听政,有名无实,西太后坚持不可,于是,第二个回合是肃顺输了。

  但是肃顺始终不相信西太后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具,能够治理大政,所以虽然输了,并不以为意,你要看就看,你要改就改,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来!西太后当然也有自知之明,不会自作聪明,胡出主意,因此表面不仅相安无事,甚至可说是意见颇为融洽的,以至于连站在恭王这面,或者深恐肃顺专擅,紊乱朝政的人,也不得不说一句:“长此以往,未始不佳。”

  肃顺的地位看来相当稳固的了!因此原在观望风的人,态度开始改变,逐渐逐渐地向肃顺靠近了。自然,离恭王却是越来越远了。

  只有西太后知道,肃顺的地位并未稳固。

  迁入烟波致殿的第一天,西太后就向东太后建议,应该正式改为“垂帘”的体制。

  冲人在位,太后垂帘,史不绝书,可是在清朝绝无此传统,因此,谨慎的东太后,反对此议,她的理由是:“外头有人说,如今的体制,是‘垂帘辅政,兼而有之’,这样子不也很好吗?”

  “现在是刚起头,肃顺的形迹不敢太,日子长了,姐姐,你看着吧!”从御口亲封太后之起,两宫正式以姊妹相称了。

  东太后的口才不及“妹妹”只有一个办法:“慢慢儿再说吧!”

  慢慢地,西太后发现烟波致殿里的太监,不少是肃顺的细,说话便不得不特别小心,凡涉密议,决不能让肃顺知道的,两宫都是俯伏在后院那只绿釉大缸上面,假作观赏金鱼时,方始小声谈论。

  不晓得多少次,西太后动以危词,东太后终于说了一句:

  “这件事儿,我看非得问问六爷不可!”

  西太后的腹案,原就是要联络恭王,内外并举,才能一下子打倒肃顺,所以东太后的话,恰中下怀。西太后从今天起,开始策划,如何与恭王取得密切联络?

  反复思量,要找一条秘密通路把消息传给恭王,还真不容易!太后向例不召见外臣,象奉派恭理丧仪,由京城赶到热河的吏部尚书陈孚恩,面请圣安,也不过在烟波致殿外,遥遥叩头而已。加以肃顺防范严密,连王公亲贵亦被认为在外臣之列,醇王福晋,倒是常可进宫,但西太后不信任她那一位妹夫兼小叔的醇王,能办得了这样的大事,不敢叫醇王福晋传话给他。同时,左右太监中有肃顺的耳目在,西太后也没有机会可以说这些话。

  已经是相当苦闷焦灼了,偏偏小安子不安分,跟双喜为一件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小安子那张嘴能说会道,却都是些歪理,遇到理路最清楚的双喜,就不是对手了,一句话说错,让双喜抓住了短处,问得他张口结舌,小安子恼羞成怒之下,骂出来一句村话。

  双喜的父亲,是个内务府“包衣”佐领,说起来也算是个“官家小姐”身分比净身投效的太监,不知高出几许,受他这句侮辱,寻死觅活,两天不曾吃饭。太后最宠这个宫女,十分心疼,但以小安子是西太后的人,不便径作处置,叫双喜自己到西暖阁去哭诉。

  西太后大怒,把小安子找了来问,果然是双喜受了委屈。

  于是吩咐传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

  陈文胜旱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当事的双方,各有极大的靠山,那一个他也惹不起,所以故意不闻不问。这时看着躲不过去,心里也有个计较,太后怎么说,他怎么办,不作主张,便无偏袒,就谁也不得罪了。

  “小安子太可恶了!”西太后问道:“你说,按规矩该怎么着?”

  “回太后的话,”陈胜文从容不迫地答道:“惩治太监,原无常法。从前康熙爷、嘉庆爷治得宽,雍正爷、乾隆爷治得就严。小安子在太后跟前当差多年,跟普通的太监不一样,奴才请懿旨办理。”

  “什么当差多年?一点儿都不长进!”西太后沉着脸说:“仗着他那点子小聪明,专好搬是非,也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气!双喜一个女孩子,人家在自己家里,丫头老妈子服侍,不也是个‘格格’吗?小安子什么东西?就敢这么欺侮她!叫他滚回去!滚得远远儿的,别让我看见了生气!”

  陈胜文心里明白,西太后还是卫护着小安子。要照他所犯的过错来说,应该一顿杖责,斥逐出宫,此刻听西太后的话锋,不过“叫他滚回去”那就好定办法了。

  “奴才请懿旨,奴才的意思,把安得海送回京城,派在‘打扫处’当差。”

  这是个苦差使,但算来是最轻的处分“太便宜了他了!”西太后略略沉了一下,又说:“先拉下去掌嘴,替我狠狠打他二十,回来就把他送走。”

  听说要“掌嘴”又是“狠狠打”小安子吓得脸都白了。但还得给主子碰头谢恩,西太后理都不理,站起身来就走。

  这一个还赖在地上不肯走,意思是巴望着还有“复命”宽免,陈胜文可不耐烦了。

  “快走!”陈胜文踢了他一脚“‘发昏当不了死’!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陈大叔!”小安子哭丧着脸哀求:“你替我求一求,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哼!”陈胜文冷笑道:“求一求?我求谁啊?告诉你,主子的恩典,已经便宜你了!”

  说着,努一努嘴,随即上来两名太监,一面一个,拉住小安子的膀子,拖了便走。拖出烟波致殿,反绑双手,暂且押在空屋里,派人看守。然后敬事房办了公文,详细叙明小安子所犯过失以及懿旨所示处置办法,当天下午就移送到内务府慎刑司,一顿皮巴掌,把小安子打得鬼哭神嚎,第二天一早,由慎刑司派出一名“笔帖式”带领两名护军校,把小安子押解回京。

  到了京城,自然也是先报内务府。照例先讯明姓名年籍,然后,问话的一名主事拉开嗓子喊道:“来啊!把这个安德海先押起来!”说完,立即起身离座。

  “慢着,主事老爷!”小安子大声喊道“我有话说。”

  “啊?”那主事重新坐了下来“你有什么话?”

  “当然有话。可是不能跟你说!”

  主事大怒,拍案骂道:“混帐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主事老爷别生气!”小安子陪笑道“我不疯不癫,不敢拿你老开玩笑。可实在的,我的话不能跟老爷说,说了,你老也办不了。”

  堂上的主事啼笑皆非。但内务府的官员都知道,太监的花样最多,而且小安子是“懿贵妃”面前的红人,内务府早就知名。这主事灵机一动,便即扬着脸吩咐:“都替我退出去!”左右办事的“笔帖式”和奔走侍应的“苏拉”遵命退出,小安子却又摇摇头:“就让他们回避了,我还是不能说。”

  “那么,你要跟谁说呢?”

  “我要见你们堂官——宝大人。”

  “宝大人”是指宝鋆,留京的内务府大臣之一。这一下,那主事知道关系重大了,随即答道:“好!我先替你找个地方歇着。等我去回了宝大人再来招呼你。”

  于是小安子被安置在一间内务府官员值宿的屋里,虽有茶水招待,其实却是软。约莫过了有个把时辰,那主事亲自来带领小安子,坐上一辆遮掩得极其严密的骡车,由便门出宫而去。

  到了一处大宅门下车,小安子被领到一处极其幽静的院落,宝鋆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等,见了面磕了头,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安德海,说你有话,非要见了我才能说,是什么话?

  快说!”

  “有张字儿,先请宝大人过目。”小安子一面说,一面从贴小褂子上,在里面的一个口袋内,取出来一封信,由于汗水的浸润,那封信既脏且烂,并有臭汗,宝鋆接在手里,大为皱眉。

  等把信笺了出来,宝鋆才看了第一句,顿时肃然改容,站了起来,转身面北,恭恭敬敬地把那张信,高捧在手,小声念完。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是太后的亲笔懿旨。原来应是朱笔,国丧期间,改用墨笔书写,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

  “两宫皇太后同谕恭亲王:着即设法,火速驰来行在,以备筹谘大事。密之!特谕。”

  书法拙劣如蒙童涂鸦,而且“筹”字笔画不全“密”字也写白了,变成“”字,但措词用语,确是诏旨的口气。特别是有起首和押脚,钤用蓝印的“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图章,更可确信旨意出自亲裁。

  可是“这是那位太后的手笔呢?”宝鋆重新坐了下来,这样发问。

  “是两位太后商量好了,西面太后亲自动手写的。”小安子一面扣着衣钮,一面回答。

  “喔!”宝鋆坐了下来,扬一扬手“你起来说话。”

  “是!”小安子站起来,垂手站在宝鋆身旁,又说“两位太后吩咐:到京以后,最好能见着六王爷,面递密旨。倘或不能,交给宝大人或者文大人也一样。如今见着了宝大人,我就算差了!”

  “好,好。回头我亲自转六王爷,你放心好了。”停了一下,宝鋆又说“我还问你一句话,这道密旨,为什么交给你送来?”

  这一问,正好问到小安子得意的地方“回宝大人的话,”他扬着脸侃侃而谈:“这道密旨,关系重大,两位太后得派一个亲信妥当的人专送,可是要公然派这么个人回京,肃中堂一定会疑心,误了大事。为此,西面的太后,才想了这么一条苦计。

  宝大人,你看,”小安子拿手指一指他的张大了的嘴“慎刑司二十皮巴掌,打得我掉了三个牙,嘴是血。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了什么!安德海赤胆忠心保大清,只要办成了大事,就把条命赔上也值。宝大人,你说是不是呢?”

  这家伙得意忘形,竟似朋辈晤谈的语气了。

  宝鋆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时还不能不假以词。宝鋆年轻时,也是斗走狗,赌酒驰马的旗下绔袴,这时便索出以佻挞的姿态,站起来一拍小安子的背:“好小子,有你的!记上你大功一件,等两宫回銮,一名总管太监,跑不掉你的!”

  “全仗宝大人栽培!”小安子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可有一样,”宝鋆立刻又放下脸来说“不准把你这一趟的差使,跟人透一个字!”

  “我决不敢!”

  “好!你今天就进宫去当差,派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宝鋆再一次提出警告:“你要自以为立了功劳,不把别人放在眼里,闹出事来,我可救不了你!”

  等把小安子送走,宝鋆随即吩咐套车,一径来访文祥,密室相晤,出示太后的亲笔,文祥颇感意外,等宝鋆细说了经过,他越觉惊奇“想不到‘西面的’,颇具干才!”他点一点头说“是位可以共事的,那个折子上的正是时候。”

  原来恭王早就上了一个请求叩谒梓宫的折子了。

  那是根据曹毓瑛的报告和建议,经过缜密研究以后的决定。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札”中,对于西太后坚持章奏呈览,以及用御赐两印代替朱笔的经过,曾有所陈叙,同时他也概述了行在官员的观感,认为西太后的举指应该刮目相看,肃顺,怕的是遇到了一个难惹的对手。因此,他建议恭王,不妨奏请叩谒梓宫,章奏即由太后亲览,自然就会准奏,相信恭王到了热河,西太后一定会有指示,那时见机行事,可进可退,不失为当前唯一可行的途径。

  这个建议经过文祥、宝鋆与朱学勤多方研究以后,认为有利无弊,所以奏请叩谒梓宫的折子,在三天前就用“四百里加紧”的驿递,专送热河。原意只是观望风,所以并无准备,而且也不必急着动身,但此刻奉到了机密懿旨,情势大变,一切便都要重新估量和安排了。

  恭王左右的智囊,有一套极有效率的办事程序,宝鋆多谋,文祥善断,机密文件的草拟和策应联络的工作,则归朱学勤,有时也帮着出主意,而恭王的老丈人,历任封疆的桂良,见多识广,在疑难之际,是个最好的顾问。当时,文祥写个“乞即顾我一谈”的名片,派人套了车去请朱学勤,朱家回说主人不在家,于是辗转追踪,终于在宣武门外琉璃厂的一家古玩店里,把朱学勤找到了。

  等他赶到,文祥与宝鋆,已经将那道密旨,通前彻后地研究过了。西太后想抓权,又与肃顺不睦,召恭王去“筹谘”的“大事”当然是密议去肃之计,值得重视的是,东太后的态度,既有“两宫同谕”的字样,又钤有“御赏”印,则此密旨,自然是东太后所同意的。但疑问也不是没有,到底是东太后衷心赞成,还是因为秉忠厚和平,却不过西太后的情面,甚至,勉强盖了那个“御赏”印的呢?

  看起来,还是后者的成分居多,因为大行皇帝刚宾天的那几天,外间传言,两宫为了礼节细故,不甚和睦,而肃顺又极尊敬东太后,依常理来说,她不可能帮着西太后来对付肃顺。

  “这一层一定要清楚。”文祥在宝鋆把整个经过情形,跟朱学勤约略说明以后,紧接着提出了一个办法:“修伯,你把小安子找到什么严密的地方,仔细再问一问,两宫日常相处的情形。如果两宫同心,诸事好办,倘只是‘西面的”一头儿热,那就得步步为营,先留下退身的余地。”说到这里,他转脸看着宝鋆:“佩蘅!你觉得我的话如何?”

  “高明之至!”宝鋆随即向朱学勤说:“事不宜迟!小安子此刻大概还在内务府,我派人陪了你去。”

  “二公老谋深算,自是智珠在握。不过我有个看法,此事两宫同心,似无可疑。”

  “何以呢?”宝鋆极注意地问。

  “听说宫女双喜,是东太后的心腹?”

  “啊!”文祥与宝鋆同时发出轻呼,他们都领会了这出“苦计”的配角是双喜,若非东太后同谋,双喜就不可能“上场”的。

  “修伯的心思比你我都快。”文祥满意地向宝鋆说。

  宝鋆是个利心急的子,随即便说:“疑团既释,该怎么处置,索让修伯好好想个办法出来,今晚就好跟六爷去说。”

  “不必如此!”文祥看一看向晚的天色说“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饭。且杯酒深谈,从长计议!”

  于是就在他书斋中设下杯盘,旗人讲究饮馔器用,国丧期间不张宴、不举乐,虽只家常小酌,依然精致非凡。一主二宾浅斟低语,就在这一席之间,把朝局的大变化,朝政的大举措,谈出了一个概略,只待恭王出面去进行。

  他们准备要向恭王建议的,第一,是立即启程赴热河,奏请叩谒梓宫的折子,必可邀准,不必等批了回来再动,免得耽误工夫。第二,密召胜保进京,以备缓急。这两点,三个人的意见是一致的,所以并未引起争端。

  谈得最多、最深的是太后的意向。实际上是西太后的意向,她的本意不仅在于废斥甚至翦除肃顺,更着重在代替她的六岁的儿子,掌握大权。但是,清朝的家法,只有顾命辅政,并无女主垂帘,贸然提出这个主张,可能会招致重臣的反对,清议的不,反有助于顾命八大臣,使得他们的地位,益加稳固,岂非巧成拙?

  如果仅仅是垂帘与顾命这种制度上的矛盾,或者西太后与肃顺之间为了争权而起冲突,都还有调和解决的办法,麻烦的是,既要除去肃顺,又要使不在顾命之列的恭王,得以执政,那就难办了。罢黜肃顺可以办得到,但重视祖制,则大权仍旧落在顾命大臣手中,驱逐肃顺,无非为载垣、杜翰他们带来扩张权力的机会而已。

  这样一层层谈到后来,便自然而然出现了一个结论,只有一个办法,能使恭王重居枢要之地,那就是尽翻朝局,彻底推倒顾命大臣的制度!

  幼主在位,不是顾命辅政,便须太后垂帘,那也是非杨即墨,必然之势。于是,话题便集中在如何做法上面。

  文祥力主慎重,而且有不安的神情,不知是他想到违反祖制,心中愧歉,还是觉得女主临朝,非国家之福?宝鋆处事,一向进,而且特别看重恭王的利益,所以主张不顾一切,放手去干。这一来,地位最低的朱学勤,反倒成了这两个大老之间的调人了。

  他是赞成文祥的态度的,但话说得婉转中肯,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要争取元老重臣的支持,此时不妨先做探测、疏导的工作,等清议培养成功,再提出垂帘的建议,则水到渠成,事半功倍。这是很切实的话,宝鋆亦深以为然。

  就在他们密议的这一刻,恭王的折子也正到了行在。章奏未定处理办法以前,先呈内览,这一点已为西太后争到了。因此肃顺一见是恭王的封奏,颇为注意。等发下来一看,才知道是奏请叩谒梓宫,他千方百计地想阻止恭王到热河来,却未料到恭王有自请入觐的这一举!一时计无所出,只捧着奏折发愣。

  “想法儿驳回去!”端华大声说。

  “这怕不行!”载垣比较明白事理“没有理由驳他。”

  这道理是非常明白的,恭王与大行皇帝是同胞手足,哥哥病危的时候,不能见最后一面,死后还不准做兄弟的到灵前一哭,这是到那里都讲不过去的事。肃顺也想通了,迟早总得跟恭王见面,反正自己脚步已经站稳了,也不必再忌惮他什么!因而用不在乎的语气,大声说道:“他要来就来吧!”接着又说:“咱们替国家办事,别把精神花在这些不相干的事儿上面!好好儿商量商量‘年号’,才是正经。”

  “不是已经规定了吗?”端华愕然“还商量什么?”

  “他们两位,”肃顺指着穆荫和杜翰说“还有异议。”

  “虽有异议,可不是反对中堂。”杜翰赶紧声明“我只是怕京里有人说闲话。中堂不知道,现在专有一班穷京官,读了几句书,号称名士,专爱吹求疵,自鸣其高。未登基,先改元,不合成例,可有得他们罗嗦了!”

  “哼!”肃顺冷笑答道“名士我见过,读通了书的我更佩服,郭嵩焘、王闿运、高心夔他们,难道不是名士,难道不是腹经纶?我敢说,他们要知道了我何以要先定年号的缘故,一定会赞成,一定会说我这是匡时救世之策。要说那些除了巴结老师,广通声气以外,就知道玩儿古董字画的翰林名士,或者打秋风、敲竹杠,给少了就骂人的穷酸,他们瞧不起我肃老六,我还瞧不起他们那些王八蛋呢!”

  看肃顺是如此愤慨偏激的神情,杜翰不敢再说,穆荫也保持沉默。这样,年号的事也就不必再商量了。

  于是全班进见太后——两宫并座,一东一西,皇帝偎依在东太后怀里,等磕过头,照列由载垣发言陈奏,但他只陈述些简单的章奏,稍涉重要的政务军情,以及官员调动,便都让肃顺来奏答。而发问及裁决的,往往是西太后,东太后把大部分工夫花在小皇帝身上,只听她不断小声地在说:“安静些!”“别闹!”“别讲话,听肃顺说!”

  肃顺说到年号上来了:“皇帝的年号,奴才几个共同商酌,定了‘祺祥’两个字。”说着,他把正楷写了“祺祥”二字的纸条,放在御案上面。

  西太后看了看,略显惊异地问道:“这么急呀?‘回城’再办也不晚嘛!”

  “回太后的话,这有个缘故。”肃顺从容答道:“如今官钱票不值钱,银价飞涨,升斗小民,全是叫苦连天。奴才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官钱票不是不值钱吗?咱们就不用票子,用现钱。那一来,银价马上可以回平,银价回平,物价一定往下掉,物价一掉,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哎!”难得开口的东太后,不由得赞了一声:“这话不错!”

  西太后看了她一眼,徐徐说道:“话是不错。可是,就沙壳子的小钱,也得拿铜来铸啊!那儿来啊?”

  “奴才已经有准备。派人到云南采办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西太后的脸色不好看了。

  “这是户部照例的公事。”肃顺的语气也很硬:“不必请旨。”

  西太后见驳不倒他,只好忍一口气,就事论事发问:“云南这么远,路上又不平静,能有多少铜运来?只怕无济于事!”

  “太后说的是。”肃顺紧接着这一句相当有礼貌的话,下了转语:“可是太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京里不是没有铜钱,无非有钱的人藏着不肯拿出来!只要新钱一出,他们那‘奇货可居’四个字就谈不上了,自然而然的,市面上的铜钱就会多了。这是一计,叫做‘安排玉饵钓金鳌’!”

  “这一计要是叫人识破了呢?”

  “那怎么会?”肃顺摇着头说:“谁也不知户部采办了多少铜?没有人摸得清底细,倘或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必是有人漏机密,坏了朝廷的大计,奴才一定指名参奏,请旨正法!”

  看他如此懔然的神色,表现出一片公忠体国的心情,连西太后也有些动容“我这算明白了!”她点点头说:“你要想把年号早早定下来,就是为了好铸新钱。是这个意思吗?”

  “是!等年号一定,马上就可以动手敲铸,奴才的意思,要铸分量足的大钱,称为‘祺祥重宝’,这才能取信于民。”

  “慢着!”西太后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问:“祺祥’两个字,怎么讲?”

  “就是吉祥的意思。”

  “嗯!”西太后微微抬头,用一双炯炯生威的凤眼,看遍了顾命八臣,然后问道:“改元是件大事!年号是怎么来的?可也是象上尊谥那样子,由军机会同内阁拟好了多少个,由朱笔圈定?”

  这一问,包括肃顺在内,一时都愣住了!他们都没想到西太后居然对朝章典故,颇有了解,于是领班的载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西太后没有说什么,只死盯了肃顺一眼,把放在御案上,写着“祺祥”二字的纸条,用一只纤长的食指揿着,往外推了开去。

  这个软钉子碰得不小,肃顺有些急了“启奏太后,奴才几个,商量了好久,才定了这两个字,其中有个说法儿。”说到这里,他回头望着匡源:“你把这两个字的出典,奏上两位太后。”

  匡源不象肃顺那样随便,先跪了下来,然后开口:“‘祺祥’二字,出自《宋史·乐志》:‘不涸不童,诞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住了,也叫涸;童者山秃之貌,草木不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说河畅通,得舟楫之利,尽灌溉之用;‘不童’,就是说山上树木繁盛,鸟兽孕育。如是则地尽其利,物民丰,自然就国泰民安了,所以说‘诞降祺祥’。”

  “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献议,得肃顺的赏,这一番陈奏也还透彻,无奈咬文嚼字,两宫太后只能听懂一个大概,所以沉默着未有指示。

  于是肃顺又开口了。一开口就是“先帝在,常跟奴才提起”提起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军需政费,支出浩繁,大不平,如何才是了局?然后盛赞胡林翼在湖北,处长江上游,居天下之中“协饷”各省,曾国藩因此而无后顾之忧,多由于胡林翼的苦心筹划,功劳最大。

  话锋一转,谈到朝中,肃顺随即说到他自己身上,讲了许多职掌度支,应付军费国用的难处。他说他曾奉先帝面谕:“务必量入为出。”为了遵行旨意,不能足各方面的需索,因而挨了许多骂,受了许多气,真是道不完的委屈。但是,他表示他不在乎,只记着古人的两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显然的,这些话多少是为现在上坐的太后,从前的懿贵妃而发,所以忠厚的东太后,颇有不安之感,频频投以眼色。无奈肃顺正讲得起劲,以致视而不见,等发完了牢,又发议论。

  他的那番议论,倒可以说是为民请命。他认为军事已胜算,复金陵不过迟早间事,但大平定的善后事宜,异常艰巨。在民间,重整田园,百废待举;在军中,骄兵悍将,须有安置。这一层关系重大,数十万百战功高的将士,解甲归田,必将有妥善的布置,否则落民间,为盗为匪,天下依然不能太平。

  而这一切,都要有钱才办得了。所以今后的大政,唯在利用厚生,大以后,与民休息,即是培养国力。年号用“祺祥”就是诏告天下,凡百设施,务以富民为归趋,这不但是未来的大计,在眼前,也是振奋人心的绝大号召。

  肃顺这一番陈奏,足足讲了两刻钟之久,指手划脚,旁若无人。西太后要驳也无从驳起,而且冷静地想一想,他的话中,也不无有些道理,便转脸以眼色向东太后征询意见。

  东太后倒是颇为欣赏肃顺的见解,但却不能作何评论,只说:“既是吉祥的字面,我看,就用了吧!”

  这个答复在西太后意料之中,她所以要向东太后征询,是要暗示肃顺,她本人并不以为然。于是便用朱批中的用语,说了两个字:“依议!”

  依是依了,西太后在私底下对肃顺大表不,等顾命八大臣退出以后,她立刻向东太后说了她的感想。

  “看他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飞扬浮躁,简直就没有人臣之礼。口‘咱们、咱们’的,把咱们姐儿俩,当什么人看了?”

  东太后默然。她想替肃顺辩护两句,但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说。

  “象今天这个样子,他说什么,咱们便得依什么,连个斟酌的余地都没有。姐姐,你说,大清的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这…,”东太后不能不说话了“肃六就是太张狂了一点儿,要说他有什么叛逆的心思,可是没有的事。”

  听口风如此,西太后见机,不再作声,心里却不免忧虑。

  召恭王到热河来的密计,虽为东太后所同意,但看她始终还有回护肃顺的意思,显得有些优柔寡断,倘或到了紧要关头,必须下重手的那一刻,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那就大糟特糟了!在西太后看,肃顺是一条毒蛇,非打在他致命的“七寸”上不可,稍一犹豫,容他回身反噬,必将大受其害。

  不过她也知道,东太后回护肃顺,实在也有回护她的意思在内,怕真个闹决裂了,她会斗不过肃顺。这是好意,却难接受。肃顺是一定斗得过的,只要上下同心,把力量加在一起,一拳收功,这番道理,得要找个机会,好好跟东太后谈一谈。所谓机会,是要等肃顺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话,东太后对他不的时候,那样借势着力,进言才能动听。

  然而西太后对于经纬万端的朝政,到底还不熟悉,因此,肃顺虽做错了事,她也忽略过去了。

  错处出在简放人员上面。原来商定的办法,各省督抚要缺,由智囊政务的顾命八大臣共同拟呈姓名,面请懿旨裁决,两宫商量以后,尽用“御赏”印代替朱笔圈定。其余的缺分,由各衙开列候选人员名单,用掣签的方法来决定。

  第一次简放的人员,是京官中的卿贰和各省学政。预先由军机处糊成七八十支名签,放入签筒,捧上御案,两宫太后旁坐,小皇帝掣签。这是他第一次“执行”国家政务,自然,在他只觉得好玩,嘻笑着一气,一支往下一丢。各省学政,另由顾命大臣掣省分,是令人羡的“广东学政”、“四川学政”等等肥缺,还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都在小皇帝的儿戏中定局。

  既是碰运气的掣签,那应该是什么人,什么缺都没有例外的。可是,肃顺偏偏自作主张,造成例外,他把户部左侍郎和太仆寺正卿两个缺留了下来,不曾掣签。户部左侍郎放了匡源,太仆寺正卿放了焦祐瀛。西太后竟被蒙蔽了过去,局外人亦只当是掣签掣中,只有军机处的章京,明白内幕,这是营私舞弊,背后谈起来,自不免有轻视之意。

  在曹毓瑛看,不止于轻视,他认为这是肃顺的一种手段,不惜以卑鄙的手段来笼络匡源和焦祐瀛,应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因此,散播这个消息,可以作为攻击肃顺的口实。

  于是,他作了密札,习惯地用军机处的“印封”随着其他重要公文,飞递京城,送朱学勤亲启。

  密札的内容,虽不为人所知,但以“印封”传递私信,却是众目皆见的事。有个看着肃顺独掌大权,势焰薰天,一心想投靠进身的黑章京郑锡瀛,认为找到了一个巴结差使的好机会,自己定下一个规矩,逐稽查印封,每一班用了多少,立簿登记,口口声声:“查出私用印封,是革职的罪名。”

  话虽如此,而自有军机处以来,从无那一个人因为私用印封而获罪的。为了掌握时效,取用方便起见,历来的规矩,都是预先拿空白封套,盖好了军机处银印,几百个放在方略馆,除了公务以外,私人有紧急或者秘密事故,需要及时通信,也都取用印封,标明里数,兵部提报处飞递。这虽有假公济私之嫌,但相沿成习,变做军机章京的一种特权。现在让郑锡瀛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跟曹毓瑛一作梗,害得别人也大感不便,因此人人侧目冷笑,暗中卑视。

  不过郑锡瀛虽是个两眼漆黑,什么也不懂的黑章京,而立簿登记印封这一着,对曹毓瑛确是个有效的打击,不仅秘密通信,大受影响,而且因为他的举动,也提醒了杜翰、匡源、焦祐瀛这些人,知道他一向拥护恭王,不免有所戒备。本来不管何等样的机密大事,凡是军机章京领班,没有不知道的,如今却很少使曹毓瑛与闻,发各省督抚的“廷寄”多由焦祐瀛亲自动手,写旨已毕,亲填印封寄发,谁也不知道其中内容。这一来,曹毓瑛就很清闲了。他自己也是个极善于观风的人,见此光景,格外韬光养晦,一下了班,不见客,更不拜客,只与几个谈得投机的朋友,饮酒打牌,消遣苦闷的日子。

  自然,有时也不免谈到军机处的同事,提起郑锡瀛,有人笑道:“此公的近况,倒有一首诗可以形容:‘水如车龙是马,主人如虎仆如狐;昂然直到军机处,笑问中堂到也无?”

  这是相传已久的一首打油诗,形容红章京的气焰,颇为传神,但是“那也只是他自以为红而已!”在郑锡瀛一班中的蒋继洙,不屑地说“其实,‘宫灯’又何尝把他摆在眼里?”

  “不谈,不谈!”曹毓瑛摇着手,大声阻止“今宵只可谈风月。”

  宾客们相与一笑,顾而言他。到得定更以后,客人纷纷告辞,曹毓瑛暗暗把蒋继洙和许庚身拉了一把,两人会意,托故留了下来。

  延入密室,重新置酒宵夜,曹毓瑛低声问说:“两位在京中的亲友多,可有什么消息?”

  “有个极离奇的消息。”许庚身答道“我接到京中家信,语意隐晦,似乎小安子的遣送回京,是一条‘苦计’,借此传达两宫的密谕。”

  “可知道密谕些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我也有消息。”蒋继洙紧接着说“听说京中大老正在密商,垂帘之议,是否可行?”

  “这就‘合拢’了!”曹毓瑛以手轻击桌面“如有密谕,必是发动垂帘!而且必是‘西边’的主意。”

  “这…,”许庚身俯身问道:“这触犯,‘宫灯’的大忌,能行吗?”

  “谁知道行不行?走着瞧吧!”

  在片刻的沉默中,许庚身与蒋继洙同时想到了一个疑问:小安子果真衔两宫之命,口传密诏,那么在京的朱学勤,必有所闻,难道密札中竟未提及?

  “是啊!”当许庚身把这疑问提出以后,曹毓瑛困惑地答道:“我就是为这个奇怪!修伯的信里,应该要提到的,而竟只字不见。诚然,我曾通知修伯,近来有人在注意,书札中措词要格外留神,但无论如何,象这样的事,总该给我一个信啊!”“会不会是‘伯克’截留了?”许庚身问蒋继洙“你跟他一班,想想看,有此可能否?”

  “我倒不曾留心。不过我想不至于。”

  “何以见得?”

  “修伯如果提到这些话,自然是用‘套格’,你想象他这样的草包,一见‘套格’,有个不诧为异事,大嚷而特嚷的吗?”

  曹毓瑛和许庚身都同意他的看法。郑锡瀛是个浅薄无用的人,倘若拆开京里来的包封,发现一通语不可晓的“套格”密札,自然会当做奇事新闻张扬开来。照此看来,不是朱学勤特别谨慎,故意不提,便是小安子口传密诏之说,根本就无其事。

  “我看消息不假。而且宁可信其有,不必信其无。”许庚身又进一步申论“就算是无其事,也该朝这条路上去走!”

  曹毓瑛深深点头,举杯一饮而尽,夹了块汁火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说:“星叔这话有味!我也常常在想,我辈当勉为元祐正人。但老实说,我亦不敢自信我的见解,现在听星叔也如此说,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元祐”是宋哲宗的年号,哲宗也是冲龄即位。宣仁太皇太后临朝称制,起用司马光,重用吕公著、吕大防、范纯仁,天下大治,史册称美。但许庚身、蒋继洙都明白,曹毓瑛的所谓“当勉为元祐正人”意在言外,第一是赞成太后垂帘,第二是把肃顺比做吕惠卿,顾命八大臣比做王安石的“新”借古喻今,是个极好的说法,尤其是无形中把大行皇帝比拟为“孝友好学,敬相求贤”“想望太平求治而不得”忧悸致疾,英年早崩的宋神宗,绝不构成诽谤先帝的“大不敬”的罪名,真妙极了!

  于是,许庚身也浮一大白,击节称赏:“好个“元祐,之喻!”

  “对了!”蒋继洙也很兴奋地说“有此说法,‘朝这条路上走’,可算得师出有名了!”

  “二公少安毋躁!”曹毓瑛却又换了一幅极谨慎的神色:“别人热,咱们要冷。凡事不妨冷眼旁观,莫形迹,而且诸事要小心,须防有人挑拨。‘宫灯’是王敦、桓温一人物,杀大臣立威,尚且无所顾忌,何况我辈?挑个小毛病,也不须有别的花样,只咨回原衙门好了,这个面子就丢不起!”

  “是,是!”比较忠厚的蒋继洙,深深受教。

  在许庚身,当然也记取了曹毓瑛的告诫,而心里又另有一种想法。被“咨回”——军机章京例由内阁中书及各部司员中举人、进士出身的,考选补用“咨回”则仍回原衙门供职,表面未见贬降,实际上是逐出军机,自是很丢脸的事,但面子还在其次,主要的是此时一出军机,就无法真正看到一出热闹的“好戏”了!这才是许庚身愿意听从曹毓瑛劝告的最大原因。

  巧的是曹毓瑛恰好也有此“戏”的感觉,他一半正经,一半玩笑地说:“‘宫门带’加‘大宝国’这一出戏开锣了,正角儿快上场了,你我虽是龙套,也得格外小心,按着规矩走,别把这出戏唱砸了!”

  所谓“正角儿”不言可知是指恭王。就在下一天一早,军机处接到宗人府转递和硕恭亲王府长史的咨文,通知恭亲王自京启程的期,太常寺接到王府司仪长的咨文,以恭亲王叩谒梓宫,通知预备祭典。此外,内务府接到咨文,要求为恭亲王及随从人员,代办公馆,行营步军统领衙门,接到咨文,通知恭王行程,须派兵警卫。

  这种种动作,似乎是旗人口中的所谓“摆谱”予人的印象,仿佛恭亲王有意要炫耀他的身分。京中和行在共有十个亲王,礼、睿、豫、郑、肃五亲王,是开国八个“铁帽子王”中的五个,庄亲王为顺治时所封,怡亲王为雍正时所封,这七个亲王都由承袭而来“老五太爷”惠亲王和“五爷”惇亲王,则是由郡王晋封,只有和硕恭亲王奕诉,是宣宗朱笔亲封,特显尊贵。

  因此,郑亲王端华大为不,一面抹着鼻烟打嚏,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恭老六也是!这是什么时候?还闹这些款式!你要排场,到你自己府里摆去,在这儿是逃难,那里给你去找大公馆?我看,跟老七说一说,他那儿比较宽敞,让他给腾两间屋子,他们是亲哥俩,应该商量得通。”

  “不必,不必!”肃顺摇手笑着,显出那得意的慷慨“恭老六也就剩下这一点儿排场了!咱们就依了他。”随即下令,给恭亲王办差,礼数要隆重,供应要丰盛。

  肃顺的那“得意的慷慨”提供了一个看法,觉得恭亲王的故意“摆谱”找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的麻烦,无非失意的负气而已。比较看得深一点的,认为恭亲王的这些动作,意在表示他此行,纯粹以大行皇帝胞弟的身分,到灵前一恸,略尽手足的情分,与他“特授留守京师、督办和局、便宜行事、全权钦差大臣”以及“管理总理各国通商事务大臣”的头衔无关。但不管持何看法,恭亲王未到热河之前,先驱的声势,已轻易地造成了,文武大小官员以及宫内的太监,宫女,都在谈着恭亲王,也在盼着恭亲王,要一瞻他的威仪丰采。

  他是七月二十五从京里动身的,按着驿程,一站一站毫无耽搁地行来,正是七月底的那一天“避暑山庄”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门,接到前站的“滚单”说是恭亲王已到了六十里外的栾平县。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钦天监事先推算明白,这天“月合璧,五星联珠”是一大吉兆,却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二七”行“殷奠礼”的日子。

  为了赶上殷奠礼,恭亲王半夜里就从栾平县动身,先驱的护卫,一拨一拨地赶到“避暑山庄”大宫门前,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踪,由栾平北上,经双塔山,过三岔口,到广仁岭,再有十里就是承德府,但由府城到行宫,还有半个时辰的途程。

  王公亲贵,文武大员,原都在行宫附近等着接的,无奈“殷奠礼”行礼的时刻,早经择定,看看恭王的八抬大轿,尚无踪影,只好先赶到奉安梓宫的澹泊敬诚殿去站班,伺候皇帝行礼。宫门外,留下内务府的一些司员,等着照料恭王。

  澹泊敬诚正殿中,这时早就陈设妥当,灵前供列馔筵二十一器,酒尊十一个,羊九只,纸钱九万,内外白漫漫一片缟素,清香飘渺,素烛荧然,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级,由殿内到门外,列班鸹立。辰正将到,御前大臣引着小皇帝驾临,随即开始行礼。

  太常寺的“赞礼郎”司仪、“读祝官”读祭文,于是事先受了教导的小皇帝,脚一顿“嗬嗬嗬”发出哭声,皇帝一哭,殿内的王公亲贵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员跟着哭,这样一路一路哭过去,称为“传哭”

  哭完了,赞礼郎又赞“奠酒”然后皇帝领导三叩首。再一次大声举哀。殷奠礼到此已成尾声,下面就只剩下“焚燎”一个节目了。

  九万纸钱烧完,也得有一会工夫,就在火光熊熊之中,照见宫门外一条颀长的白影子,直扑了进来,一路踉跄奔趋,一路泪下如雨,正是那半夜从栾平动身赶来的恭亲王。

  这时,他也想不起什么叫失仪了,顾不得擅闯朝班,也顾不得叩见皇帝,奔上丹陛,踏入殿门,门槛太高,走得太急,一绊跌入殿内,就此扑倒,放声大哭!

  事出突然,把皇帝搞得手足无措,也不仅是小皇帝,所有御前的王公大臣,都不知该做些什么,事实上也无可措手。恭王那一哭,声震殿屋,悲痛出自肺腑,旁人无从劝阻,也不忍劝阻,只心里酸酸地陪着他垂泪。

  君臣之义,手足之情,生死恩怨,委屈失意,都付之一恸,所以恭王越哭越伤心,哭声甚至传到烟波致殿。

  两宫太后都在东暖阁闲坐,东太后惦念着小皇帝,怕他会失仪,而西太后则记挂着恭王。等隐隐听见前面举哀的声音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怎么啦?”

  “等奴才去问。”双喜这样回答。

  她刚跨出门口,有太监来报:“六爷到了!”

  当然,这是说到了热河了!不问可知,此刻正在澹泊敬诚殷叩谒梓宫。西太后极深沉地点一点头,然后转脸望着东太后,等她发话。

  东太后不甚了解内外体制,踌躇着问道:“咱们倒是什么时候,可以跟六爷见个面啊?”

  “这会儿就可以。”西太后回答得极其利。

  “那,那就‘叫’吧!”

  “慢一点儿,姐姐!”西太后一面说,一面投以眼色,显然的,她要有所布置。

  这十几天在一起共事,东太后已颇能与西太后取得默契了。

  见此光景,便微微点一点头,起身回到东暖阁,叫双喜装了袋烟,慢慢着想心思,要好好想一想,该跟恭王说些什么话。

  人在屋里,外面的动静仍旧听得见,她听见西太后在吩咐新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派出好几个太监去干不急之务,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当远,来回起码得一两个时辰。听得被派的太监的姓名,东太后心里明白,那都是平被认为形迹可疑,有肃顺的细之嫌的,要“调虎离山”召见恭王时的奏对详情,才不致漏出去。

  等把该撵出去的人撵走了,西太后威严地喊一声:“史进忠!”

  这是有要紧话吩咐,史进忠不敢丝毫怠忽,响亮地答一声:“喳!”

  西太后的声音却又变得十分和缓了:“有件事要差你去办,你能办得了最好,要是觉得自己办不了,你就老实说,我不怪你。”

  “喳!”史进忠说:“奴才请旨。”

  “你去传旨:召见恭亲王!”

  史进忠这才明白西太后的意思,她已经顾虑到召见恭王,肃顺可能会设法阻拦,所以才有“办得了,办不了”的话。但身为总管太监,说是连找个人都找不来,这当的是什么差?所以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是,奴才尽心尽力去办。”

  “好。快去。”

  于是史进忠三脚并作两步,半跑着直奔澹泊敬诚殿。走到半路,遥见皇帝驾回,便即避在一旁,跪着等皇帝经过,等行列将完,他悄悄招手,截住走在最后的一个太监,小声打听:“六爷可还在那儿?干些什么?”

  “刚才还在那儿。大伙儿正在劝他,跟他见礼。”

  “肃中堂呢?跟六爷怎么样?”

  那太监愣了一下才答:“肃中堂跟六爷很客气啊!没有什么。”

  一听这话,史进忠略略放了些心,脚下加快,赶到澹泊敬诚殿,只见文武官员正在站班,一群王公大臣,簇拥着恭亲王向外行来,史进忠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当着这么多人传旨,谁也不敢不遵!于是拉开嗓子,郑重地喊一声:“奉懿旨…。”

  步伐从容在走着的王公大臣,听见这话,很快地站住脚,退到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史进忠匆匆走到上方站定,面向恭王道:“皇太后召见恭亲王。”说了这一句,走到他面前请个安又说:“六爷请吧!两位太后等着呢。”

  恭亲王不答,缓缓地转脸看着载垣。

  “这个仪注礼节,我就不明白了。”他略显踌躇地说“几位陪我一起去见吧!”

  王公亲贵谒见后妃,有一定的时节,等闲不得见面。至于两宫皇太后召见赞襄政务的顾命大臣,是为了谘商国事,又另当别论,此外都算外臣,无召见之理。所以恭王才有那一问。载垣心想,礼节不合规矩是小事,两宫与恭王谈些什么不可不知,陪他一起进见,确有必要。但是,他对讲究礼节、会找毛病、并且常爱在细故小节上挑剔的西太后,存着怯意,怕贸贸然跟了进去,两宫不见,碰个大钉子,面子上下不来。吏部尚书陈孚恩,就是如此,前几天从京里到行在,给太后去请安,太监上去禀报,连句“知道了”的话都没有,僵在那里半天,最后只好自己在院子里趴下来,磕了个头退下。这个教训不可不记取。

  因此,载垣便说:“请懿旨吧!”

  “也好。”恭王点一点头,转脸问史进忠:“我跟怡王爷所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是。”

  “那就托你去回奏吧!”恭王指着澹泊敬诚殿外的朝房说:

  “我跟‘八位’在那儿候旨。”

  于是史进忠衔命回到烟波致殿去复奏。顾命八大臣,还有惇王、醇王,陪着恭王一起在朝房中歇脚,纷纷以京中的近况相询。恭王只就他所管的“洋务”扼要的谈了些。肃顺向他征询回銮的期,他表示要听两宫和赞襄政务大臣的决定,他本人并无意见,但希望定了日子,早下“明发”京里好作准备。

  谈了有两刻钟左右,史进忠又来传旨了,说太后召见恭王,只是想问一问京中和宫里的情形,又说:“圣母皇太后还有话,说惦念着‘方家园’,也要跟六王爷打听一下子。”

  “圣母皇太后”是仿照前明万历的故事,在目前对西太后的正式尊称“方家园”则是她的娘家。看来只不过垂询家属私事,则虽未明谕单独召见恭王,意思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载垣便拱拱手说:“六爷请吧!等下来了,咱们再详谈。”

  “老六!”肃顺与恭王平辈,年纪较长,一直是这样称呼他的“晌午,我替你接风。回来看看我替你预备的公馆怎么样。”

  “那一定是好的。”恭王很谦恭地说“多谢六哥费心。”

  说完,恭王就随着史进忠走了。肃顺又当面邀了在座各人,午间作陪,然后各自散去。怡、郑两王和杜翰跟肃顺一路走,杜翰表示,不该让恭王单独谒见两宫,又说:“其实要拦住他也容易,只说年轻叔嫂,得避嫌疑。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理由?”

  “那你何不早说?”载垣不悦地质问。

  “是啊!”端华也附和着:“马后炮,不管用!”

  “得、得!咱们自己人先别生意见。”肃顺摇着手,又以极有信心的语气说:“用不着这样子!恭老六有什么可以玩的?”
( ← )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读者小说网为您提供由高阳最新创作的免费历史小说《慈禧全传》在线阅读,《慈禧全传(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类似慈禧全传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读者小说网(www.ddzz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