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的叫喊》第九章及《孔雀的叫喊》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读者小说网
读者小说网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官场小说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小说排行榜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经典名著 耽美小说 科幻小说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灵异小说 乡村小说 短篇文学 重返洪荒 官道无疆 全本小说
九星天辰诀 我欲封天 小姨多春 完美世界 罪恶之城 官路红颜 雄霸蛮荒 苍穹龙骑 孽乱村医 绝世武神 神武八荒 主宰之王 女人如烟 帝御山河 一世之尊
读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孔雀的叫喊  作者:虹影 书号:39229  时间:2017/9/5  字数:26824 
上一章   第九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孔雀树

  柳璀平静了下来,这个酒店虽然窗子紧关着,还是听得沉沉的市嚣。她站了起来,理理自己的头发,她得自己好好想想。

  此事与她无关,她明天一早就远走高飞,永远不会回来。

  也不必担忧李路生,他是个政治敏锐动物,一扫眼就明白谁支持他谁反对。他扳倒的贪官会咬人,这点他早就有所准备。

  她担心的是住在鲥鱼街的那家人――陈阿姨她不必担忧,老太太一辈子经过不少苦难,已经落在社会最底上,想整她的人,也无奈她何。但是无缘无故牵进月明,这令她很不安。月明与这整个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却成了这些人告状的把柄!她至今还是不太了解月明,这个人样子很平庸,做事情又很奇特。

  不过他明显是个容易被陷害的人,她一走,这送请愿信的事就会落到这批人手里,早晚要挨整。她看过一些报导,既是贪官,那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有把柄就更没法逃过。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才想起那皮包里的钱。不过月明并不像是要钱才能过日子的人。

  昨晚她把钱袋取出放在房间里的保险柜里。她蹲下按密码,把钱取出。想想,还是放在皮包里。她得马上把钱送去,免得误了陈阿姨那头的急事。

  陈阿姨说的那个医院倒是不远,出租车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一打听,这个良县城里就这一个综合市立医院,其他妇产科医院、骨科医院、儿科医院还未完工。这医院在新城的郊区,看上去还不错,刚种植不久的树苗一排又一排,背靠着半坡青山,新建的房子窗明几净,样子有点像北京新出现的私立医院。中午的太阳照着玻璃亮晃晃的,这城市把公共设施先行搬迁,让老百姓先熬一阵,不能说完全没道理。

  医院对面有些两三层楼的房子,明显也是新盖的,餐馆,发廊,按摩美容店,不过那家挂着大红牌的花圈丧事店让柳璀多看了两眼,把花圈骨灰盒鞭炮这些东西大张旗鼓地摆在医院面前,未免太张扬了。旁边店铺卖着人参海马鹿茸和蜂王浆等高级补品,标价有几十元的,也有几千元的。

  柳璀走进医院,一个U型楼,问肠胃科住院病房,挂号室的窗口还是几十年来全国医院清一的那么小,探头才能说话。里面工作人员,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问柳璀找谁,柳璀这才想起来,陈阿姨没有提过她老伴的名字,她也忘了问。

  这时从门诊部那边过来五六个人,他们说是那边人太多。

  那些人抬着被汽车撞伤的人,要医生马上看。有个穿白大褂的人,看了一眼担架上正在血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说“问题不大,缴完钱医生就到。”

  这句话马上引得那伙人生气了,轰轰吵吵地嚷起来。有人抗议,有人骂。

  这个门诊区太,一时难以清楚。柳璀赶快掉过头来,手轻轻敲了敲挂号的小窗口,问胃病住院的在哪里?

  小姑娘说不能随便告诉人,口气很傲慢,又低下头去算抽屉里的钱,不再搭理她。后面等着挂号的人不耐烦了,开始催促。

  柳璀只得告诉说,她是科学院来的,她递上她的工作证。

  那你是办公事?

  柳璀点点头。

  小姑娘说,我们只管看介绍信,工作证不算。

  柳璀不高兴了,问为什么?

  小姑娘叫了起来,说“你真烦,我又得重点数字了。”当着柳璀,把玻璃小窗的活扉啪地一声拉上。

  柳璀一愣,想想也是,对这一套,她应当见怪不怪了,她和每个中国人一样,就是在这种“微权傲慢”中长大的,只是国外生活久了,现在有点不太适应而已。加上她预想的有错,以为如此小地方,人自然应当谦卑一些,其实情况可能正好相反。

  碰了一鼻子灰,她在走廊里截住一个护士,说自己是病人家属来探房,但是刚才从外地赶回,不知住在几区,这护士很和蔼,告诉她肠胃科病房在五区,大致在20-34号。而且说每层楼都是U型,号码别搞错,搞错会走一大圈才回得来。

  她走上楼梯,一个个门口看过去,探房的人很多,她查看了不多几个房间,就看到了蝶姑背对着门坐在一个病边,那病人形容枯瘦厉害,头发几乎落完了,还挂着瓶子输。从背后看蝶姑,她两个辫子用一手帕系在一块,显得瘦弱,穿了件薄绒线衣。她正在给养父擦脸。

  病房有八个位,空了一半,但是不够清洁,底有污渍斑斑的盆未倒,桶里堆垃圾。一个五岁的孩子也住在同一个房间里,那个护士很凶,给孩子打针,却骂孩子哭什么。这地方做光面子,外表看上去漂亮,里面怎么如此眼睛没放处,脚也没放处?墙上写着供热水洗澡时间:晚上六点至八点,收费二十元,病人才有资格享受。

  难怪那山上的带游泳池的房子,会特地在广告上登了浴室卫生间照片,说明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想来是有道理的。

  蝶姑低下身去洗巾,然后拧干水,对养父说着什么,养父笑了一笑。她便接着说,眼神很关注地听着。蝶姑小心地揭开被子,给养父擦洗上身。

  柳璀记住了房号号,就朝走廊顶端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四个人都忙着。柳璀清清了嗓子,说要找负责胃癌开刀的医生。边上的医生抬头对她说,正在核对病历准备查房,没有时间。她说她是病人家属,送开刀费用来的。

  “费用”这两字让整个办公室的人抬起头打量她,还打量她手里那个皮包。

  她报上病房及号,问请教是哪位医生负责开刀?

  听到她一口北京话,一个医生犹疑地走过来,问她是不是家属,她说就是。

  医生推开隔壁一个房间的门,让她进去。

  她坐下后,说自己是科学院基因所的,医学界的朋友很多,听说这家医院手术做得不错。

  医生高兴地点点头,说我们是沾了水库的光,国家用最好的设备建了这家医院,配制的人员都是一的,大多是从附近城市医学院毕业调来的。

  柳璀说她知道手术是很辛苦的事,她就特地从北京赶来处理此事。只要是合情合理范围内,一切可以商量解决。

  医生看看柳璀的确是知书达礼的样子,就很客气地对她说,我们不会收费的,公费医疗解体了,这是个实际问题。胃癌是大手术,医生护士麻醉师一大圈人,站上一两个小时,丝毫不能大意。打开合,错一点就出大事。

  柳璀说“当然,我清楚。”

  医生说“钱大部分就是治疗费用,小部分才是医护人员所得,办公室都看到你进来,所以不会我一人独占。我对你姨说的是明码明价,不会来,就是五千元。重庆武汉的医院,同样的病开刀,至少一万,其他针药开刀费用等另算。因此,这不是什么红包,没有暗中易。”

  柳璀点点头,她打开皮包,取出纸袋,出那些散钱,就把一叠钱递过去。“好的,请点明。”

  医生大致数了一下,恳切地说“你相信我们这一行,内部是有具体章法的。”

  柳璀站起来“我相信你们才来的。惟一有一点,这是我带来的钱,我姨不愿意接受,请你们不必告诉她,是否可以?”

  “好办,人情之常。”医生说。

  “那什么时候动手术?”柳璀想进一步落实一下,没有收据的事,她得仔细一点。

  医生想了一下,说“明天上午。”

  这倒把柳璀吓了一跳,如果她今天没有把钱送到,明天怎么办。再一想,她笑自己糊涂了:谁先付钱谁先开刀而已。

  她走下楼,觉得毕竟是医学界,索贿也索得方方圆圆,中规中矩,不会像什么迁移办,见了钱就像吃了药饵的老鼠,成一团,瞎出洋相。不过她难以想象,不出这五千元的病人,怎么办?恐怕就只有在这个医院等死。陈阿姨给老伴住院输,恐怕就掏空了全部家底,也不知让这个月明狠命赶了多少长长短短依样葫芦的山水画。还有那个蝶姑,每天神神秘秘出外做苦力,连做苦力的工具背篓都不敢带回家,不知藏在什么人那儿,怕是担心单位知道了,丢了清晨天不亮就得扫地的工作?

  如果连住院费都不起,那怎么办?那就别想进医院,结局更糟。幸好陈阿姨还有一对孝顺的儿女,尽全力在支持她。柳璀走出医院一米多远,回望那U形大楼,心里舒了一口气。如果母亲知道了,或许也会与自己一样,起码想起良县这个地方,心上的重荷会轻一点。

  柳璀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南华山景点的门口。

  跟酒店那个经理吵过之后,有一件事在她心里始终放不下:她应当通知在水月禅寺画画的月明,有人要陷害他。如果月明身处危险,或许她还来得及帮一把,也许得与李路生说这件事。毕竟这是干部们斗出来的事,何必牵累无辜。

  她买了一张景区游览票:五十元来回,参观带缆车费,开价够狠的。大红门一进去就是几家礼品店,里面的东西,与所有的类似的店一样,没什么特色,墙上的国画山水,果真是月明的产品,正如她那天的印象,工匠式的临摹,几个字倒是写得别成一格不落俗套。礼品店里没有顾客,只有一个小青年坐在柜台里看报。

  虽然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景区几乎没有人。或许在等旅游船班到达吧,她想,本地人显然不来这里:来公园一趟,需要切十天土豆片的工钱!

  景点门口挂着横幅:“搞好三违。”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义。

  抬头看见两个山崖之间挂着一条长长的大标语:“建设AAA风景区,为三峡水库作贡献”这意义她明白,却不明白挂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这里应该就是她父亲那年带了全部武器人员,半夜上来抓人的地方!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非要到这个地方看个仔细不可。

  上山的索道一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整齐的带篷两人坐的小车全都空空的,从茂密的幽谷上很快掠过,几乎擦着竹叶和松树,大片的芭蕉树。缆车顶端的地方,叫做什么庙的。上次来,陈阿姨带她坐摩托是从边上公路绕的,没有走这一段庙殿,看来修的还相当整齐。有个殿上书“哼哈祠”旁边用油漆刷了两条对联:

  哼人应当像人

  哈心必须有心

  她差点哈的一声笑出来,这是文化局的秀才出的名联?

  然后照例是玉皇殿,背后是新建的奈何桥鬼门关阎王殿,两边又一条令人哭笑不得的景区新对联:

  不做亏心事夜半醒来心不惊

  佯作消遥游白昼神往自有份

  也难为他们了,柳璀想,要政治上正确,又要顾得上宣传教育的口径,赚钱不忘宣传,算是费尽心机了吧。想起酒店经理拉着她见什么主任时,她顺便问过一句:“三峡风景淹在水下了,怎么办呢?”那经理毫不在意地说“风景?只要开发就会有。”都说保持旅游业,也是三峡工程的一部分,她总算见识到景点是如何“开发”的。

  但一窄长溜石梯上的那些陈列,却让她一头雾水:阎罗殿应当有十八层地狱图各种牛头马面的塑像,这里却有一排新式鬼,水泥雕塑。竟然有“淘气鬼”是两个孩子在大笑,有个母亲在旁边幸福地看着,母亲竟然几乎全间披着一点布。

  很想赶快跑,不是见不得雕得不太高明的女。她知道这是本地文化干部,表示自己是开明的改革派:敢塑女体以示西化现代化,又要化鬼殿为人境,表明社会主义。

  她不愿再四顾,跨过殿,正面就是水月寺。这寺庙倒很普通,有几尊雕刻精细的镶嵌于柱梁上的小佛像,里面是铸金佛像,供品,香炉,跪拜的蒲团上有垫子。只有一个老人带着孙女在殿前烧香作揖。寺门左右侧各卧一石刻青狮。她从旁门走到后院。她记得月明的工作室在那里。

  工作室门关着,敲门没人应。她从窗口向里探看,没有一个人影。门并没有锁上,她想问一下寺庙里的和尚,月明在哪里?可能他并没有走远。

  她这才想起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寺庙的和尚,不知这些人是在哪里念经打坐。甚至念经声敲木鱼声都没听到过。这庙门风如此不正,也该整肃一下了。燃香的气味倒是有,可能和尚只管收香资卖礼品吧!整个景点是个工地,许多地方架着架,在修建。她想试里面有没有反锁上,一挨门,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和那天的情景一样,桌上放了一些画具、裱糊工具和半成品的画,可能正好月明送成品画下山去。但是她坐缆车上来时,没有看见任何人坐在下行的缆车里。

  屋子角落里,果然又有几张皱的宣纸,她急切地打开看,这次只有浓淡不一的墨痕,这次明显是水碰翻的墨痕,绝对不会是任何有意或无心的艺术神品――不管从任何意义上,哪怕从西方最抽象的艺术角度,都找不出一点艺术品的可能。上次她见到的两张画,已经找不到。

  柳璀失望地坐在屋内惟一的一张木椅中。也许,她想,她只是一厢情愿地把这个月明想象为一个未被发现的天才,平衡一下她的某种神秘愿望?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小学教师,能画上几笔山水就算不错了,连过来的道上那些雕塑、对联,那些本地艺术品建设,都没有他参与的份。

  这时候,她看到桌子上有一个长型圆筒,她拿了出来,大概纸筒是坏了,从里掉出一张纸。笔勾画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有点像一个盆景小树,上面扎了一些灯枝一样的东西。仔细看,树枝上的东西很奇怪,不容易认出。

  下面是月明的字,好象是一段说明:

  鎏金孔雀树,巫山楚文化区特征文物,似为西汉墓葬真品,树头镶嵌,为象征再生的蜕蝉,每一尾枝挂有海蓝色油盒,点明时或象征古时十个太阳,如向四周放开尾屏的孔雀。今下午一见,若窥仙景。此物未见记载,两千年惟此一现。来人索价三十万,无从谋取,亦不忍告官,陷携者于死罪。此特级国宝,未知将至海外何处,以几千万美金易手。库区大动土木,文物罹祸,无由之灾。

  孔雀吝飞,恐伤羽,知猎者近亦不动。画记哀之。

  柳璀看呆了,她绝对没有想到有这种事。这个“吝飞”的月明,看来并不需要她警告。

  即兴演说

  缆车下山和上山同样速度。出口正对着一大墙良县游览图,彩图案,那上面标明有多少景点是名胜。柳璀想,即使时间还有些,她也不会有兴趣去看,在这个良县,她无法旅游。她在月明的案头取了一纸,简短留了一条,说来过,可惜未遇。但最后她还是将字涂掉了,只划了一个“?”连这个“?”也用墨抹掉了。

  下午五点三刻,柳璀才回到旅馆房间里,看见李路生穿着一套黑西服,逆光坐在沙发上等她。他的手臂撑在前,看长江从桔红的天际来,在泛黄的天际消失。

  她知道丈夫从来没有欣赏风景的兴致,他是一个理智的人,认为一切都是可证的,不可证的必然是人有意无心的误区。时间是会涤一切无知与无理,因此新的世代就是比古人高明。

  她向他抱歉,说晚了。

  李路生没问她到哪里去了,说是晚宴延到六点半,下午的会谈进行得不错,占了点时间。所以,他让她赶快整理一下,说衣柜里为她准备的衣服。他走进浴室自己去整理,等他走出浴室,看到柳璀依然坐在边恍惚神情,有点惊奇,走上来耐心地对她说:

  “小璀,上妆吧,我一直在等你,先试一下衣服。”

  她打开柜子,挂着一袭桔红丝缎旗袍,色彩很鲜丽。她转过头诧异地看李路生,李路生笑了“不喜欢吗?”

  这是他特地关照人买的――下午他经过这酒店一楼的衣物店,忽然想起柳璀没有晚宴的服装,那种知识分子的套装当然可以,但是她的套装颜色大都太暗了一些。他走了进去,看中这件旗袍。就让阚主任去代为买了,让酒店烫了一下,送到房间挂在这里等她来穿。

  她看着旗袍,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旗袍式样有点时髦,两侧开叉太高,而且肩切得很靠里,是那种肩服。她很少穿这么显身段的女化服装。她从行李箱拿出咖啡高跟皮鞋,了便鞋穿上,这才把旗袍放在身上,走到镜子前。

  “我本来是想让你惊喜一下。”他说“我记得你在美国时穿过旗袍,很人。”

  她没想到他还记得这种事,应当表示感谢才对,她说“那是旗袍还没流行的时候。”

  “若不能在之前,就决心在过后。”他笑着说。并告诉她,一楼店里说不合身可以换,但她得动作快点,不然店也要关门。

  没那么讲究,她从来不在衣服上费心思。但是她把外衣了,像跳水者一样伸出手臂探进旗袍里去,第一个感觉是紧了,有点透不过气。但是他帮她把拉链系上,却是正好,贴身合适,恰好遮住膝盖那儿摔坏的青块。

  李路生很得意,说他有眼光,子什么地方几寸几分他还是记得住。

  柳璀说“请饶了我吧!”她抬起手臂,这腋得除掉。她让他把剃刀借她。他有点着慌“我来帮你,别破了。”两个挤进浴室,把上身解开处理这个应当女人自己处理的事。

  然后她梳了头发,上摩丝,不让头发飘。她飞快地化妆,觉得做个女人真麻烦。这想法有点奇怪,不过她想,或许我本来就不应当是女人,前世根本不是女人。

  但是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身材修长,面目一新,尤其是这桔红,鲜丽却不俗。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打扮起来,感觉自己还算是漂亮,好象十多年来脸和身段都没有什么变化。在这点上,她有些像母亲,年龄不起作用。对此,她很高兴,听到门外丈夫的脚步,手机嘟嘟不断的叫声,丈夫往往只有一句话,甚至一个词的回答,觉得他还是爱她的,起码够耐心的,就对门外说“我好了,准备走吧。”

  眼光齐刷刷冲着她而来,柳璀这才发现自己被李路生挽着走进宴会厅。她本想把手从他的臂腕里出来,但还是忍住了。这些人这么看她就不成话了,偏偏她四顾时,看到眼睛都对着她。她想起他的话,好多人就是想见见我夫人。心里喊,糟了,这下自己走进罗网了。

  等到坐下了,她看四周,没想到这金悦大酒店还设了个大厅堂,两面全是落地大窗,每桌都摆着鲜花束,粉的餐巾叠成鸟形在高脚香槟酒杯中,所有侍者全身穿白,乌黑领结,相貌也像选过的,一式周正年轻,像是经过专科学校训练过的,背景音乐竟是肖邦小夜曲。这么像模像样的宴席,恐怕科学院也没有这个架式,她想。虽然院部的宴会她根本没有去过,无法判断。

  良县的什么人物在台上,大概就一直在等李路生进来。她想,这倒是她的不是了,她磨蹭得太久,别人可能以为是路生摆架子,让这么多人等着。

  她让路生为难了,看看堂的客人,想必是港商团台商团的,还有良县及总部的头面人物,个个带着夫人!有规有矩的十多桌,每桌座无虚席,也许更多的是当地的有关人士。香港男士都是英式燕尾服,台湾男士西服领带相当考究,颜色也比内地男士鲜亮一些,女的都是缎子旗袍,不分内地港台,看不出什么区别。怎么反而女人比男人更往一个套式里钻,连她也跳不出这个圈。

  她在李路生身边坐下后,一桌人都微笑地朝她看,她也出同样的微笑。有人开始给她名片,她也从包里拿出她的名片递回,没人给李路生名片,可能已经是人――这一桌人想必是些头头脑脑的人物。

  她没有听清楚这些人在说什么,似乎听见有个港商在问:这里的北山,风水太好,未知总裁夫人是否在此地有一套别墅?

  不过宴席厅马上都静下来,主席在说,请长江水利局副局长兼平湖开发公司总经理李路生先生讲话。

  李路生在掌声中走到麦克风前。柳璀从来没有听过他在公众场合演讲,有些好奇,认为中国的干部不必能说会道,但是李路生即席演说,他从行缓轻松的调子入手,好象漫不经心地谢谢良县市政府和几个商团的负责人,谢谢大家最近几天的忙碌,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然后,他用一串反问开场:

  “三峡不就是一个大坝?不就比胡佛坝,比阿斯旺坝更高一些?有人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工程,我不知如何推算出来的。”

  “其实,”他的手离开麦克风,自然地放在台面上,谈家常似的。“其实这些都不重要,这些都是在做的事,马上就要做好的事。重要的是三峡的经济地理重要,其它工程都比不上!”他依然平静地说:“三峡将成为中国现代化的前锋,经济起飞,从海洋向内陆延伸的战略突破点,整个中国内陆的繁荣的跳板。”

  他不仅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没有任何哼哼哈哈的干部腔,句子长短,节奏缓急,却有间隔有安排。静等鼓掌过去之后,他提高了些声音,代听众说话:“你们可以问为什么我这么说?是宣传?是自我打气?是广告术?”

  他的回答很惊人,声调却只是稍稍高一点“当然不是,三峡提供的能源和航运,使环太平洋区向中国内地延展了二千公里,中国腹地将出现一个与太平洋连接的内海!”

  全场掌声雷起,连柳璀都觉得应当鼓掌。这话本身有点空,但是李路生演讲太漂亮了,出乎她意外,这个李路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演讲术,好象是他生就的本领,他本来就是个思路极清晰的人。

  有个香港人挪了一下位置,坐到柳璀边上,在鼓掌时对柳璀说“一人才啊!国家栋梁!李总不久肯定是部长副总理级,再往上,前程不可限量。”

  柳璀一愣,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丈夫是不是真如很多人暗示的那样要升大官,她现在关心的是,升官于她又如何?难道她的实验室经费更多一些?话又说回来,借丈夫东风,她做出的成绩,也会变得可疑了。所以她没有回答那个港商,装作没有听见。

  “有人说现在‘告别三峡游’这个口号不好,我看旅游业要做生意无所谓,”柳璀已经明白了李路生的演讲套路,他又要来个擒故纵。

  “因为不久就会有‘峡湖之游’,更加精彩:英格兰湖区无此险峻,内瓦湖区无此宽敞,许多新景点将开发出来,318国道,以及重庆-宜昌、重庆-长沙高速公路,将围绕湖区。连接起一串中型城市明珠,良县就是其中特别明亮的一颗。”

  他用响亮的声音说,请允许他把三峡远景来作个比拟:大坝之水,或许比尼加拉瓜瀑布少一些,航道长度可能比五大湖短一些,但是从宜昌到良县到重庆的一串城市连绵区,旧城新生,繁荣将可以比拟多伦多,底特律,芝加哥!

  听到这里,全场都站立起来,拼命鼓掌,有的外商在喊:“太好太好!长中国人的脸!”

  在掌声中,李路生高声说“他们是得天独厚,我们是人定胜天!”他也鼓掌,那是表示这掌声不是向他鼓的,而是向他陈述的事实。

  柳璀这时不如先前那么坦然了,她有点坐立不安,李路生明显在胡吹了,只是用词圆滑得让人抓不住。“比拟”是说可以引作比方而已。比方一下无所谓,拿来鼓动劲也可以,作为结论就未免太哗众取宠。

  这个良县比底特律?只要相信未来,当然一切都可能。

  李路生作了什么示意,有人从边上递给他一杯酒,里面是半杯稍多一些的红酒,他半举起来:

  “我提议干杯,为本公司与联合商团的美满合作,为中国和整个东亚的腾飞。”正在大家举起杯子饮时,他却没有举杯,沉着地说下去:“良县市政府委托我代为宣布。”这时全场人已经站着,举着酒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都静了下来。“新良县主街通向码头的两条横向街,将分别命名为香港街,台北街。”

  顿时全场欢呼,跟李路生一样把红酒喝下后,又变成一片喧腾的掌声。

  柳璀手里拿着酒杯,两眼茫然。丈夫这个演讲错了吗?一切都太完美了,商团和良县本地都高兴非凡,从政治上说,这一招更为高明,肯定上下磋商很久,绝对不是心血来。不仅债券会被抢购,甚至那两条街都会包给港商台商做店铺。

  李路生处理这一切的才干真是绝妙,他干政治显然最为出色,绝对不会安于搞技术,甚至不会安心做经济,做管理,他能把一切事情做得让参与的人信心十足,热情高涨,最后不仅是一个投资的问题,而是把整个三峡工程成一个“成绩”――他不仅要成功,更要耀眼的成功。

  李路生与良县政府官员一起去一桌一桌敬酒,要转一圈才回到桌上来,不过这个桌上的人都围着柳璀说话,似乎对她说了,就等于对李路生说。她只是有礼貌地应酬着,点头称是,根本没听见人们在对她说什么。

  炒燕窝、鱼翅汤、鲍鱼大黑山菇,各种不知从哪里来的珍馐美味一一端了上来,一桌一个侍者在为客人分别斟到碗里盘里。这一桌山珍海味,琳琅目。柳璀看了一眼李路生已到了宴会厅另一头,喧闹远了一些。那个挪到她边上的港商,特地探过身来,到李路生空出的那个座位,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总想与她说点什么与众不同的话,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他说,久仰柳博士的大名,敝公司一向注意生物工程方面的进展。

  她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这时注意力被这个人吸引住了。这个商人年岁已经不小,头发花白,戴了一副无框眼镜,谈吐很文雅。听他的话,可能是所谓的“儒商”吧,她想起他给过的名片,是什么香港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姓吴。他说“不知柳博士有没有看这两天报上的消息?”

  “什么消息?”柳璀问。她的确这两天没看报纸,也没开过电视机,一直没有时间。

  “苏格兰的罗斯琳实验室用基因克隆技术,成功地育出一头母羊。他们不用子,而用普通细胞质注入卵子,居然这头母羊存活一年多了,据说一切正常,可以活好多年。刚宣布的消息。”

  柳璀心里一震,说“哦,他们搞得那么快。”克隆技术她当然知道,罗斯琳实验室以及其他西方实验室的竞争,她也明白。她的实验室也正在朝这方面努力,院领导们一直争论,讨论这方面与西方较劲有没有必要――基础研究的投资不多,不得不花在某些重点上,乐得让西方突破,学过来加以发展。

  旁边有个女人,也凑了过来,说:

  “母羊的名字叫朵丽,一朵花的朵,美丽的丽。”

  吴董事长有点不耐烦,直接说了英文“Dolly”他迅速转到他的题目上,直截了当地说。“科学院生物工程所,是否有克隆技术能力?”

  柳璀告诉他,这方面我们与西方差距不是很大。

  那就太好了,他说公司早就非常想投资克隆的研究,今天有紧急电话让他立即飞去北京找科学院生物工程所,但他一打听,原来柳博士就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柳璀解释说,她只是科研人员。

  吴董事长说,关键就在科研,有科研能力其它才好说,要多少资金都好办。

  “那你们想克隆什么?”她有点疑惑了,如此急迫地想送钱给他们用,她想总有个具体目的。

  “柳博士是明白人,”他坐得近一些,话说得很低,有意挡开背后那个女人“犀牛,”他神秘地说。

  柳璀大吃一惊,就问“贵公司是――?”

  “药材公司,本公司的产品经销全世界,在同类公司中营业量占全世界第一。”

  柳璀点点头。她差不多已经懂了大概。犀牛现在仅东非一带才有,但人居范围扩大,生态变化,兽群减少。而且犀牛到了动物园里就更难合生育,无法人工培养,非洲早就猎,中药用的犀角完全靠偷猎走私。

  吴董事长说,他们有双盲实验证明,犀角用量足够,壮能力比伟哥强。实际上这个市场一直没有被伟哥夺走。“敝公司从不做水货生意,绝不用冒牌。”

  柳璀耸耸肩,医药生物技术是她的本行,此人跟内行说这种话没有意思。

  这时,她听见吴董事长说“本公司投资两亿美元,只要柳博士愿意承担此项目。”

  “两亿美元?”柳璀惊讶地重复。

  “本公司的业务量就是有这么大的需要。”

  柳璀两眼发直地看着这个外表文质彬彬像教授的人,恐怕此人真是非洲濒危动物偷猎走私的后台老板。犀牛与虎骨,是把全世界各地唐人街名声得最糟的两样东西。应当克隆稀有濒危的物种,但是克隆犀牛,取角“壮”?她还没有这样的想象力。

  不等她说话,那人又说“在达到批量生产犀牛能力后,敝公司当然要追加投资。”

  她重复了一句他的话“批量生产!”假定全世界都认为犀牛角真能胜过伟哥,又如何?她想起了曾经看到的揭发报导,北方某公司把饲养的熊前剖开一个口子,挂了一个瓶,天天收取胆汁。那么犀牛如何取角?

  一大群的犀牛被处死,锯掉了角,倒在阳光下的养殖场院子,黑的苍蝇围着血淋淋的尸体嗡嗡叫着,这个集体残杀的场面太可怕。

  那人举起酒杯来,对柳璀说“来,为我们的今天干杯!”

  柳璀没有举杯,声音清晰地说“很抱歉,我头晕,有点不舒服。失陪了!”她推开酒杯,起身离桌。走出大厅那一刻,她看见李路生那一群人已经转了一圈,快走近她的那张桌子。李路生看到她走开,眼光里有一丝疑惑。

  但是,对不起了,她心里说,她不想回去。那个香港女人在接过话头“我知道犀牛角真是比伟哥灵。中国人讲身心一致,心有灵犀,实用效果当然比洋人的化学强。”

  她加快步子,走出这个喧嚣的酒气冲天的地方,她很想喝一杯茶稳稳心,不然她就会呕吐出来。

  事实真相

  她进门刚好遇到电话响起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说是听到柳璀的留言,从昨天到今天往她房间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没有人影。母亲问柳璀印象如何?

  “见到了,一切都不错。”她有意不提见到了什么。柳璀的回话太简短,明显不想聊天。母亲便说,因为柳璀在良县,她这几天都想着良县,尤其是她住过的公署院子里。母亲问:

  “不知那院子还在不在?”

  “差不多拆完,不久就会被水淹掉。”她发现心里窝着那么多的事,不愿也不能跟母亲说。她又加了一句“那儿成了杀鼠司令部,全是死鼠刺鼻的臭味。”

  “什么?”母亲惊讶地问。

  “就是,这儿老鼠太多。”

  母亲说“我看你心思不定,那我就不和你多说了。空了给我电话吧。”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是一如平常的愉快。

  母亲这种安然,称得上乐观的态度,把生活安排得尽量有趣味,甚至过于享受,这个晚上使柳璀感觉出问题来,怕都是表相吧,如果母亲哭泣,她绝对不会吃惊。仿佛看见母亲,在北京那个有些奢侈的家里,蜷缩在沙发上哭。只是不知道母亲见了她,肯不肯暴泪痕。她的母亲,对她而言,其实很陌生,她从不知道母亲心里想的什么,记得小时母亲经常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看她。

  窗外的长江夜景,比白更神秘,良县新城的霓虹直接在酒店的脚底,灯光细碎的旧良县却沿着江边延伸得很远,对面漆黑的幢幢山影中,只有一两处亮光明灭。太少的灯影在江水中存留不住,不断被击碎成点点光屑。

  有人敲门,她不想回应。

  那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询问“李总问夫人情况怎么样?”

  她听出来是丈夫手下那个阚主任。她没好气地说了一声:“没死,放心!”

  可能那家伙听成“没事,”就说“那就好。”转身就走了,去汇报。

  房间里还是没有开灯,只有前廊里一盏壁灯,柔柔的光线投在她的身上,她泡了一杯绿茶。坐在窗前。她觉得很像在内蒙古当知青时,那时她刚学会骑马,有知青发高烧。她是赤脚医生,寒风飘雪之中抓了顶军帽和围巾,跨上马去通知场部找针药来。

  黑暗铺向整个草原,看不到目的地,也看不清路,只有一片干涩的漆黑,寒风刺着眼睛针扎似地痛。她紧抓马缰,向前飞奔,终于路边出现了一处灯亮,她想那如果就是家,有多好,一盏小小的油灯,周围有四面泥墙护住的温暖,隔开这个冷漠无人的世界。

  在这山中之山,看那山,这大片的黑暗中的一二星灯光,那里是什么样的家人围坐在一起?想起那在夜骑中的灯光,她的心情突然低落,人变得脆弱起来,她这一生里太需要一个家,一个温暖充爱的,哪怕像陈阿姨家那样有点汗臭味的窄小贫穷的家。看来她并不脱俗超凡,她只是一个太平常女人,需要有人理解,而她所谓的“家”中,谁也没有理解她,母亲,丈夫,已故的父亲。她感到他们都太辽远,太冷漠,就像遥不可及的寒夜之光。

  李路生用电子卡打开门时,柳璀已经电话叫来炒饭吃了,看着电视里的二十四小时滚动的国际新闻节目,也看到那头全世界著名的母羊,完全没有感到职业的激动。那件旗袍早就迭好放回盒子里,那双高跟鞋早就滚在底。房间里光线柔和,多了盏前灯。

  “头痛怎么样?”他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一边拉开自己的领带,透了一口气。

  柳璀关了电视。房间里一下安静了。“我根本没有头痛。”她对他平静地说“很抱歉,没能把夫人角色尽职到底,辜负了你的信任。”

  “没关系,我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呢?”她有点好奇:这个人自以为是的聪明还有没有个限度?

  “那个吴董事长对我说了,他不小心把你惹恼了,要我来圆圆场,希望不要坏了他们的计划。”

  “我没精神去破坏他的生意经。”她站了起来,帮丈夫下西装,挂在衣柜里。她说“我只不过不想克隆犀牛做补药而已。”

  李路生笑了“犀角壮?啊哈!”他做了一下鬼脸。“历史的错误,让香港做了中国现代化的前锋,俗得掉渣儿,得我不得不跟这些‘恭喜发财’打交道。”他轻蔑地了四个字,时髦广东话。

  柳璀心里笑了一下。“你为他们表演够卖力气的,他们把你看成盖世英雄。”

  “算了吧,看成钱的来路而已。”李路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们没想到我把三峡成了一本万利的摇钱树。”他很随意地踢开擦得雪亮的皮鞋。“早在论证时,很多人就说三峡预算是钓鱼,会成为把经济拖垮的无底。这些人哪懂经济!”他解开衬衣上面两颗钮扣,看着柳璀说“你瞧,不是我找钱,是钱找我,资本在感谢我使用它们!”

  如果不是在这房间,李路生绝对不会说“我”肯定要说“我们”、“公司”甚至把功劳推给“领导”柳璀重新坐回沙发上,看着他走到边,搁了茶杯,舒服地朝上一躺。“犀角比伟哥好?反正我不要!”他伸手去端杯子,喝了一口茶。“明天一早就可以走了,这一程可把我搞得够烦的。”

  柳璀想起母亲说的话“权力是最有效的壮药。”她想说“权力也是最醉人的香酩。”不错,这个李路生不需要犀牛角,但他开始胡说了。

  他过来,伸手来揽她,亲吻她,拉她上。她挣脱开了。

  “怎么啦?”李路生生气地问。

  柳璀想,她的身体真是不由她控制:李路生打贪官时,她就愿意与他身体相融,他回到春风得意状态时,她的身体就自然会反抗。那件一直搁在心里的事,可以问一问了。

  “那个打电话的女人,是真的?”

  “什么电话?”他躺回上。“早点去洗个澡睡吧。”

  柳璀说她已经洗过澡了。她偏了一下头,提醒他说,就是她前天刚到坝区,给她房间打电话的女人,说是有要紧事要跟她谈。

  李路生起身,说他去冲洗一下。“忘了这个事吧,我们要面对的是我们走到的现在。我们将创造历史!你瞧,原先西方舆论一片反对声,现在西方银行要借钱给我,我也不要,我们的经济比它们运行得好,我们的城市比它们豪华!”他做了一个兴奋的姿势:“每次我能把西方人得哑口无言,只能表示钦佩,我就有一种特别的快乐。你是不是这样?”

  柳璀眼睛跟着他。“你是想说,没有这么个女人?”本来她可以收场了,可是今晚她偏偏不想善罢干休:他越是往光辉的未来上引,她越不想放过他。

  “你一定要知道?”李路生摆下脸,很不高兴。

  柳璀沉着地接上他的挑衅,尖锐地说:“也不一定。我只是不喜欢做人不坦诚而已。”

  可能是柳璀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太刺人,他神色有点阴沉。“那就不用再问。”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像是给下属下命令。他看上去非常不耐烦。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夜行船路过,发出闷声闷气的叫唤。李路生走过去,拉上窗帘。他去浴室,水声淅沥,没一会他就穿了睡袍出来了,手里抱着衣。一件件整整齐齐搭在椅子上。他校了一下闹钟的时间,睡到上。柳璀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等着他说下去,他就是不想说话。

  他把他右旁的台灯关了。“早点睡吧,明天一早就走。”

  柳璀在半明半暗中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不愿意看上的这个男人。她说“你认为,做子的没有必要知道。我为你这样对待我感到羞愧。”

  李路生坐了起来,把台灯叭塔一声按亮。他第一次被柳璀追问到这种地步,很不习惯。他把话题转开去“我们多年来,婚姻一直是美满的,我相信今后也一直会是美满的。”

  “人是变的。”她说“例如你,越来越――能干了。”

  他听出此话里的讥讽,他站了起来,脸得通红。柳璀怀疑他在外面绝不是那么容易动怒,而在家里,在子面前就可以自在地把情绪发出来。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他说。“你是认为我不过借国家大,人口多,筹款才那么顺利。哪怕我承认你的想法有点道理,归结抵,事情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三峡水库也总是要有人来建的。”

  “你说得太对了。”他接过话头“跟你明说:当初关于三峡上不上的争论,反对派有个最大的误区,就是不明白早就有十多万人在为水库工作,早在八十年代,光是长办和部委已经有几万技术人员在干活,如果三峡不上,那么多箭在弦上,全都退休?光是惯性,也不得不上马。”

  柳璀说“我也知道,整个中国也就是找事做,才建设得那么轰轰烈烈。大家找事做,才需要领袖人物。”

  “难道整个世界不都是如此?不然怎么办?”李路生不理睬她的讥讽。“不然,人类怎么进步?亚洲怎么才能赶上西方,成为文明的新引导者?”

  她仔细想了一下,觉得丈夫的确点到了关键,用比西方更西方来超过西方,把良县变成底特律,这就是我们在奔的远大前途。她仿佛看见整个三峡在水库建成之时,被江水淹没的情景。是的,哪怕三峡水库成为淹峡水库――一切可以更新,巫山有新云雨,十二峰外有外十二峰,而那些古墓,白鹤梁上的石刻鱼,沉在水里,会开发成水底考古。

  她已经明白了人类的傲慢。这让她想起了在显微镜下看到的细菌菌落,那无穷分裂,繁殖量级数增,把培养皿上全部的胶质都食,然后才罢休,才集体死亡,剩下个别的裹成休眠孢子,不死不活地等待下次感染的机会。最高级生物与最低级生物,怎么会走上一条路?

  她突然非常沮丧,望着他说“对不起,我一到这地方,性格就变古怪了,不近人情,也许我真不适合做总裁夫人,你还是另择高人吧。”

  李路生走到沙发边,好象想抱住她,安慰她。

  “你是大教授,科学家,这我理解。我只想让我们的婚姻不受破坏,不管发生什么事。”

  他看柳璀对他这一套妥协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就站直了身子,愠怒地说道:“千万别把你那母亲说的话当真。”

  她也直坐了起来,气得脸色发白。李路生一向不提岳母,她不太清楚他与岳母为何保持距离。母亲对这个女婿呢,也是一向话不多,虽然母亲一直把李路生一家当作救命恩人,也一直说他的好话,把道听途说关于李路生的前程之类的,说给她听。

  她从来也没去深究过原因,因为她自己与母亲并不亲密。但李路生这样公然的敌意,却是她从未料想到过的,看来李路生明白,若没有母亲的挑明,柳璀自己不会对他们的感情危机如此感。或许又是那瓶该死的香水,那个送香水的女特务回去报告了什么。

  她的办公室有一株仙人掌,越长越高,长出好多小仙人掌,不用水就可活,可是浇了水长得更好,他们的感情呢,他们用水浇灌了吗?

  “我想,”柳璀说得一字一板,清楚极了“你有责任把这句话解释一下。”

  李路生一点也没有着慌,他似乎早就准备着这场摊牌,可能在心里推演过多次――这个人可能把婚姻也当作政治,她怎么至今才明白这点?不过无论如何,这个傲慢的男人没有必要把母亲看作对手。

  “我珍惜我们的婚姻,我不希望成你父母那样的关系。”

  看到柳璀差点跳了起来,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让她坐好。但柳璀猛地把他的手拂开,这个作她丈夫的男人一脸严肃,看起来准备拿出杀手锏了。太好,她想明白几十年来她究竟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那你更要说明白!”

  李路生坐到对面的椅子里,不慌不忙地说“你父母的事,我也是很晚才知道。当时我父亲病危,才把全部情况告诉我。他以前不肯说,怕影响我们的感情。其实我一直把两代人的事,分得很清楚。”李路生好象不太情愿讲,无可奈何才告诉她似的。“你父亲对我父亲诉苦,说你母亲对他成见很深,两个人一直就没有夫生活,婚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

  柳璀正在生气,这时也吃了一惊,这完全不可能,不会是事实。父母很相爱,父亲死后,李伯母给一直守寡的母亲介绍过人,母亲都不同意。她对柳璀说“我这一辈子就你父亲一个男人。”

  但也许,也许柳璀完全没有明白父母的事。

  李路生说,当时他父亲让他去四川省找一下省委组织部一位老战友,清理一下柳璀父亲遗留下来的档案,父亲说,不要到时候大翻丑事,被人利用。李路生不是人事干部,本没有资格看组织档案,但是父命不敢违抗。那是个夏天,南方最热的日子,他坐火车到成都。找到组织部那位老同志。听了他的来意,老同志说这种东西早就应当清理。但是组织部门经常有意不加清理,尤其死者,他们认为存在档案里总比不存的好。

  他们约好了第二天再来办公室,因为第二天正好是周休息。他知道人事部门看档案必须有两个人签字表示在场,不过局之时,不上规矩之事太多。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办公室。那位老同志已在那儿等着他,两人一起在盖灰尘的几大间柜子里翻找,最后找出了柳璀父亲所有的案卷,一共五大包。老同志说“全在这里了,你是想看一眼,还是不想看一眼?”

  他想了想说“看一眼目录吧,回北京万一父亲问起,也好有个代。内容就不必看了。”

  那档案里大都是文革时期的材料,有柳璀的父亲自己写的检查,每份都是几千字,有的上万字厚,其他大都是别人揭发他的各种“罪行”不知为什么他有那么多仇人。四川的干部分派,文革中往死里整人,李路生以前听说了,这次才体会到。文革前那些在柳璀的父亲手下工作的人,认为他装老实得宠,这时变成了一派的结合对象,所以什么法都用得出来,最后想出绝招。李路生说有一份材料他却仔细看了,因为揭发者竟然是柳璀的母亲。

  “不用你说了,”柳璀打断李路生,她激动地站起来说“你是说我父亲自杀,是由于我母亲‘揭发’!”

  他不高兴了,说“我没有说这话。你也太自以为聪明了。这种刑事结论我怎么能下?况且文革压力下,做违心的事,多得很,北京那个大作家自杀,不就是因为家属揭发。我当然无法判断你母亲说的,哪些是出来的,哪些是她自己的怨气,我只是说,当干部的人,一旦后院起火,最无法忍受。”

  柳璀想起母亲肚子上那道大蜈蚣的伤疤,想起母亲告诉她往事时那种奇怪的神态,不心里发抖。母亲莫非心里真恨父亲,因为父亲当时只要孩子,不要她的命?生出柳璀后,母亲对父亲的情便了断?

  她仿佛看见那江中的一只船,母亲躺在船舱里,绝望看着父亲的眼睛。“不,”她心里痛苦地叫道“别这么说,我受不了。”但是她只是看着李路生,慢慢地说“你是要我向你保证我的忠诚,不会‘后院起火’?那么你的忠诚呢?”她伤心地说“那么你的忠诚呢?”

  “别这么不信任我。”李路生说。“我早说过了,有你这样洁身自好的子,我才能清廉为官。”

  这个丈夫又来这一套装傻了,柳璀领教够了,她不想再追下去。她只关心那个自己有过的家。“你还有什么没有说的,请告诉我。”柳璀说“我不希望以后再有一个什么时候,你再抖出我父母的‘秘密’。”

  “没有了,绝对没有。”

  “那么你一定知道当时他如何自杀的?”柳璀问。

  “说了你别难过。”李路生回忆道“你父亲被打得半死不活,人家以为他不能动了,看得松一些,结果他从地上爬起来,从十二层的楼上跳下去。我在档案里看到医院的死亡证明,还有一张照片!作为证据附在里面。”

  柳璀泪水了下来,她伸手一下子抹去。父亲跳楼,现在她不用想象,就能看见那惨状,脑袋裂开,眼球蹦裂,一滩血混着白白的脑浆,她的手指和四肢都发麻了,忍不住颤抖,虽然她有预感,却一直都不敢想象这惨状。

  关于父亲的死,母亲没有完全说实话。这么多年,谁也不愿意告诉她,甚至她自己也不愿意打听清楚。李路生这次翻牌,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他希望保住这婚姻,在他政治生涯转折点不要出事,柳璀应当以他的大局考虑。

  她应该原谅他才是,原谅并且忘记。可是她无法做到。江上有夜轮行驶,不过那鸣叫很低沉,全被挡在厚厚的窗帘外了。

  那火车在高声鸣笛,车厢里全是和她差不多年龄的人,他们急着去北京朝圣,在火车向前滑行时,她终于挤上去了,蜷缩在过道里,坐了两天三夜到北京。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到北京,费了好些周折,她找到了李伯伯家,一个独家院子,全副武装的警卫不让她进,说是李伯伯不在家,不能让任何陌生人进。她拿出父亲的信给警卫看,警卫不看,也不进去通报,文革期间“上访”的人太多。

  她又饿又累,便坐在院门前的石梯上,渐渐浑身发烫,头非常痛。她的身体软得躺倒下来,她想她可能会成为可怜的鬼,死在他乡,无人理睬,无人在意。幸运的是李伯伯喜欢她,幸亏军队内部斗得不凶,她在这个家里存在下来,她常常背着人独自落泪,心里牵挂父亲。李伯母当着一家人的面,说过柳璀,怎么看不到这女孩子脸上的笑容?

  她在这一刻,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十六岁!寄人篱下,她从不这么形容那段岁月,直到这个夜晚,她才明白李路生也是把她当作被保护人,一直是示恩于她而已。实际上无人真正关心过她,那些在她生活中穿过的人,谁也没有花功夫走入过她的心灵。从那时起,她内心的痛苦,就一直被她自己小心掩埋起来――那种孤独,那种永远无法解的孤独。

  柳璀到卫生间里,她只是想要一个人的空间。可是她一想到十六岁时她也常常在卫生间里,她便再也忍受不了。她的手脚冰凉,如浸泡在水中,口好象着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关在这房间里,真是受不了。她并不恨那个男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着他,她对他的感情复杂,恐怕不是这个晚上能清楚的。但是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像孤魂一样在游离,背叛,生活总是在不断的背叛中延续,她到良县最初的本能目的,就是对丈夫的背叛的回答,而不是为了接近丈夫。她可以想象,母亲当初并不那么恨父亲,只是无处说话,一直没法抚平创伤,才到最后,在不该说的时候,向不该说的人,用最不应该的方式说出了一切。

  父母当初就在这江边发生的事,她怎么才能躲过呢?当年母亲感到无助绝望,现在她也一样。

  昨天半夜陈阿姨在分手时说的,那些转世之类话头,她依然不能相信。不过,如果真有如此之事,那么她就可能是玉通禅师的转世――让她来看她父亲的报应,让她到世上来看这一切大破大立的折腾。

  她突然害怕起来,整个世界的冰冷使她浑身悚然,不住哆嗦。

  那么她能找谁说呢?

  她不知道。她打开卫生间的门,光线也一起涌出来。她走到边,找自己的鞋子。

  李路生的手机响了,李路生从头拿过来,看都不看,就按灭了,扔在一边去。不过他下意识地看了柳璀一下。柳璀也看了他一下。她穿上鞋子,李路生问“你要上哪里?”

  “你不用知道了。”柳璀强住心里的火,淡淡地说。

  “我是你丈夫!我必须知道!”他吼起来。

  这时又有电话铃响,声音来自衣柜。李路生赶紧走过去,从西服内袋里取出一个手机,看来这个手机号码只有他的几个亲信知道。他边接,边把窗帘拉开一条,外面暴雨正倾盆而下,把窗玻璃打得啪啪直响。

  “滑坡?”李路生问。

  对方紧张地在吼什么话。李路生不得不仔细听,最后他说“一切让这儿市委处理。”

  对方又在说什么,李路生打断他:“山体拦不住,神仙也没有办法――滑了也罢,省得蓄水后再滑,又被人说成是水库的错。”他啪地一下按掉手机。

  “你到哪里去?”李路生转过身来,盯着柳璀大声地问,仿佛要把所有的不快统统发出来似的。

  但是他的机密手机又在响了。柳璀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

  千年后的孔雀

  她冲进雨水狂泻的世界中。

  她没有拿行李,她既没有想好去什么地方,也没有想是不是还会返回。她疾步推开大雨,长年积在内心的愤懑和压抑,她渴望吼叫出声。

  现在她知道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迟早都会发生,她早就有预感,从听见丈夫说要来良县那一刻开始。

  下着大雨的街上杳无一人,从新城走入旧城,路灯成斜斜的光丝,勉强地照出破旧的墙壁,连那些打麻将的市民也早放弃了决战通夜的狂热。

  柳璀只是顺街而走,大雨之中实在无法辨清路,等她看清了地方,她发现自己走对了,这是上山的路。她已经去过两次,只是这次格外寂静,街上没有人可问。江上轮船的探照光,有几大排慢慢划过两岸黝黑的山峦,上上下下扫。突然有一束晃过柳璀,雨水在光线照着的地方,银针闪闪,密密地往她身上扎来。

  她来到南华山下景点入口。看见了那雕龙附凤的大门柱,白玉石的七彩牌坊,只是在这风狂雨暴之夜,那些神气活现的标语和景点地图自己消失了。

  缆车早停了,不过旁边的铁门未锁,那上山道路的入口处,只有一道简单的栏杆。她一跨步翻了进去。

  她并没有加快脚步――她知道上山要稳着步子慢点走,尤其是下大雨的时候。

  下半夜的山间庙宇,不像是人类来往的地方。周围的一切漆黑一团,但反而显得自然,雨水像峡谷间的洪水呼啸而下。那白领教过的几个殿,几柱雕像,下午她走过时感觉新加的油漆金箔,堂皇而可笑,在夜里完全是另一副面目,森而威严,好象本来就是夜的居民。那红脸阎王和边上的哼哈两将盯着她,塑像的白眼睛果然有点凶光,好象在狰狞地笑,她感到脚心都凉了,她厌恶地掉过头。

  于是她不再朝一道又一道的神像看,一路往山上走,幸亏这新修的石梯级,没有当年山道又滑又窄的危险,边上的悬崖,附近耸立的山峰上,那些挂空的古藤,只有鸟迹的古栈道,都消失在更浓的黑暗中。

  她感到神像的眼睛都盯在她背上,她这山道上走着的惟一夜行者,像是天地间惟一的嫌疑犯。

  不对,她对自己说,我不用有意不看,也不用有意看。她的脚步平缓了一些,可是这个有意无意间的挣扎,反而使她的心情紧张起来。她想起那条新对联:心中无鬼不怕鬼。但是在这半夜里,怕不怕,不是问题,承认不承认恐惧,才让人惶惑。

  乌云隐入树后,雨渐渐小了一些。山峰突然哗哗有声,仔细一听,那是夜风穿过树叶掀起的喧闹。只有这座山上,还剩有一些苍天古树。

  她转头望去,最后那一阶梯级上,似乎有点光。没错,就在黑暗的大殿之后,她高兴起来,快步攀上大殿,那是释迦牟尼的大雄宝殿,禅寺的轮角透出黑夜,那石狮在暗影中,像看见多年的朋友一样跃跃跳。“水月寺”三字渐渐映入眼帘,她的心不那么慌张,仿佛她曾经到此地来过,一切都似曾相识。雨停了,天上出现了月光。

  这时她发现那光是从殿后传来的,她直接绕过莲座过去,才看见殿后有一座房子发出灯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半夜三更竟然山深处有个灯火通明的地方。

  再一想,她就觉得自己太傻了,那不是月明的工作室吗?月明早就应该下班了,他如果还在那里,就是知道她会来,所以特地开大灯,给她照着路。

  本来她上山来,不就是因为没有他的任何其他地址,这点月明肯定知道,所以不在这里等她,还能在什么地方等?

  她蹑手蹑足地走到屋子边,不想惊动屋里人的工作,从窗边望见月明在画画,桌上和地上已经摊开好多幅,不知为什么他今夜在赶着画那么多。她走到门边,门没有关紧,了一条

  她看了看自己的鞋,和沾了几草,还算干净。这才推开门,门吱呀一声,月明抬抬头,看到是她,毫不觉得惊奇地微笑了一下,只是简单地像早起的街坊遇到时那样说:“你来了。”她点点头。

  “怎么一身都了。”月明关切地说。“你等等。”他便走出去,不一会手里拿来一件和尚的袈裟和干巾。他让柳璀把衣服了,说只从庙里到这衣服,怕柳璀得感冒了。“不过是干净的,对不起,暂时将就一下。”柳璀接了过来,月明出去了。柳璀换好衣服,才叫他进来。

  月明见到她穿着这一身衣服,像在旧城拘留所那样坦心地一笑。打那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虽然不过是昨天下午的事,好象已经过去了很久时间:这两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柳璀也一笑。“滑稽?”她用干巾揩干头发上的雨水。

  “很好,”他说着,就又回到画桌前。

  桌的画吸引住了柳璀。还是巨石瀑布,万年不变的山山水水,但是在这些宣纸上走了形,变得奇奇怪怪,形状变化无尽,浓墨泼笔一泻无余,与上两次她看到的“画废了”不一样。这次可以看出是有意为之,大笔挥洒,不守绳墨规矩,那些岩石肌理像是刚从宇宙洪荒中奔涌的动势,直接落到纸上来。原来作为绿叶红果彩点缀,现在像突破石的岩浆薄而出,在沉暗的底上辉光四,渐渐透出令人晕眩的深邃,只有在三峡最美的岩壁上,能看到这种风奔云走的大起大合。

  柳璀目不转睛看桌子地面的画,好不容易才抑止住内心的惊喜,没有口而出,谈她对画的感觉。当三峡沉入那大平湖里,只有这样的画作为记录存在下来,或许也是一件安慰。

  不过月明头是汗,挥着笔墨,好象极着急的样子。她很口渴,自己到桌上水瓶倒了一杯水,水也不太热了,喝了一口,温度正好,就喝了下去。柳璀想,要不要对月明说,他出生时的事?陈阿姨说他们从来没有对这孩子说这些事,怕他心里存不住,子。但是月明不像是个心里存不住怨恨的人。

  不过柳璀有个感觉,这个人完全不是需要别人提醒的人,她最好不点出本来对他就不是秘密的事。柳璀又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对月明说:

  “休息一下,不好吗?”

  月明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说“真是昏了头,太怠慢太怠慢,你坐。”他把惟一的一把椅子抓过来,一定要柳璀坐下。

  她好奇地问“什么事这么急?”

  月明说他母亲下午又来找过他,非常焦虑,说他一直为小学迁移瞎浪费时间。说是医院通知她,明天就给他继父动手术。她说,这完全没有想到,红包钱还没有着落,让他明天无论如何也要送三千元过去。余下由她去跑跑,看能不能借到一些。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柳璀心里踏实了。医生只告诉明天作手术,按她的要求未提钱的事,是因为钱已经到手,不必多说多事。不过这让陈阿姨全家如此通宵慌忙着急,却是她没想到的事。她在那金悦酒店吃大宴时,这一家子正在东奔西求借几个钱!光是那种天九翅和燕窝,那价值上万的洋酒路易十三,仅一桌子早就超过了陈阿姨急坏了到处的五千元开刀费,就够陈阿姨家救命了。

  不过她不便解释,恐怕尤其不能对月明说。于是她问:“有办法吗?”

  “我找到礼物品主任,他说正好画卖销了可以补一千给我,如果我在明天出以前答应的五十幅画,可以再赊一千给我。他还说如果货满意,或许能再借一点给我,可以凑出来――其实是我不好,我以前答应过这几天五十幅,但是这些天心思太,现在真的来不及了。”他不好意思地指指地的纸片。“我从来没有这样画过,真是救命如救火。”

  柳璀站了起来,在画中间小心移动,小心不至于踩到画上,她实在太喜欢这些画,这些吐万有独闯天下的壮观,但是月明又不像是有意为之。他的大处落墨可能真是被母亲追急了。那样汪洋恣肆的气概,不像这个人意识到的境界。她故意漫不经心地说“不至于吧――既然说,已经决定开刀,不至于马上就要钱吧。”

  月明拿起新的一张宣纸。他也对母亲说同样的话,医生总有点职业道德,既然打开了人的肚子,总不至于马马虎虎地上。但是他母亲骂他是大呆子,完全没有资格在这个社会生活,新社会旧制度都一样跟不上趟。他母亲说,如果月明还是她儿子,明天上午九点之前,把答应的那三千元钱送去。

  柳璀想怎么才能暗示月明呢,说明这个事情不用着急,已经到这个时间,着急也着急过了。想了半天,她说“恐怕你再赶也没有用,这些画,裱上晾干,还要几天时间。”

  月明说这倒不要紧,礼品店主任只是怕他没有时间完成,看到画,不一定裱好,就会同意赊付。他皱着眉头看那些画,让柳璀看了不要发笑。说他很担心,因为他越画越走形,这样画下去,明天一大早还不知道主任会不会接受,更不用说满意到借钱给他。他说人家开店也不容易,顾客很内行,对山水画都会挑拣的。

  “那你也不至于画个通宵吧?”她看看腕表“好象已经通宵了,你也尽到责任了。明天我来找一下――找一下礼品店吧。另外我也想买你的画,能让我拿几幅吗?”

  “我记得你说过想买。”月明这次倒没有说什么非卖品,他不把这些画当废纸。“你明天到礼品店挑你喜欢的,行吗?就算我代母亲谢谢你。”

  柳璀舌头打了个结,为什么她买画要到礼品店,不能直接向他购买呢?月明的头脑看来真有点不对,太呆板。难道礼品店的居中牟利有什么理由?

  不过听柳璀说要买画,月明如小学生听说了美术作业及格一样,松了一口气。他用巾擦擦手,开始喝水,环顾四周的狼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变得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活是个卑微的乡村小学教师。

  柳璀决心不停留在表象上,这一次一定要探出这个人的底蕴。她单刀直入地问“水库迁移,你认为应当抗议吗?”

  月明简单地说“我既然去了,就不会后悔,无论什么后果。小学教育的事,我们不说,连家长都不会管。但是我做教师的,就不能不说话。”

  “我不是说那些小学生的学业,我说整个水库,应不应该建?”

  月明想了一下,说:“不瞒你说,有许多事,事先猜估利弊,与事后才能看到的利弊,几百年后看到的,一两千年后看到的,恐怕都不会一样。”

  柳璀眼一亮――这是她永远在心里纠不清的问题,包括她自己事业卷入伦理纠纷,第一次得到如此简明切实的答复:月明不是在躲避采取立场,躲避难题,他愿意把问题拆开看。

  “你是说,”她小心地斟酌词句,她希望她能跟上这样明晰的思维。“你是说,事急时,眼前利益也可以讲究,一旦没有那么急,就应当从更长远的利益考虑?”

  “我哪能说得出这种有水平的话。你是从北京来的,科学家,读过的书比我多,想法总应当比我高明。”

  她听懂了月明的话中之话,如果她感觉不错,这个人心地很善。但是她心里还有一个一直想明白的问题――这个人究竟是一个平庸的乡下小学教师,还是一个有大勇气大眼光甚至大智慧的人。她自嘲地笑了,因为这正好应证了月明刚才几乎是讽刺的说法――她偏偏一点不高明,她正在糊涂之中。

  “你看,是就地后迁好,还是迁居他乡好?”

  月明说,他本人没有别的办法。就地后迁,小学缩减,他们的小学就裁掉了。他又无别的谋生本领,又不是什么真正的画家,暂时混个生活费,在这里瞎涂几笔。不能老是这么混日子。他说他准备去青海迁居地,长江发源的最上游,那边的小学或许会需要他教书,他的水平不够在其它地方混个教职。

  柳璀惊慌起来,她从来没有听他说起,也没有听陈阿姨说过。虽然她自己是远来的,听见远迁,总是心里一紧的事。“那你母亲知道你的想法吗?”

  月明脸色沉了下来。“我妈很不高兴,但是没有办法,人总得有个工作。我这样的儿子太无用了。”

  柳璀摇摇头,她想劝月明留下来,在良县不管找个什么工作都可以,让陈阿姨晚年有个靠。很明显她丈夫胃癌开刀后,不管好不好,今后都不会很强壮。但是面前这个人,不像是会考虑实际生活的。

  “我妈老说,我不是她养的。”月明苦笑了一下,说“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蝶姑是领养的女儿,比我这个她亲生的还亲,这就好。”

  柳璀说“我母亲也唠叨说我不是她养出来的女儿。”

  “可能做母亲都一样,喜欢这么抱怨。”月明说。

  柳璀突然想,或许她的母亲也像陈阿姨一样想过,若是这样,那么母亲要她来良县,那目的似乎就不那么简单了。不可能,柳璀马上否认了,这只不过是做母亲的,出于特别的感觉而抱怨。她想她的确没有给母亲的一生带来过任何安慰,从来她没有为母亲的事这么半夜疯狂地画画。她离开母亲时,没有留恋,第一次出国,母亲要送她去机场,她说不用。母亲当时一听,就哭了,说你一走,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她比这个月明更不顾家。

  月明放下杯子,在收拾一张张画,他明显地把那些画得比较“像样”的放在一起,把最“像样”的放在顶上,而把柳璀看了觉得最了不起的艺术品丢在一边,有几张,想想就成一团,丢到角落里去。

  她想对他说,那两张别扔,明天交给店里,注明一下,我订了。但是她说不出口,无法对这个辛苦作画给继父开刀动手术的人说这些话。她也无法告诉他,说他的艺术判断力全错了,说他拿出来的画平庸之极,说了又有什么用?这个人本来就完全否认自己是什么艺术家。

  那个问题又钻了出来:究竟这个男人是否只是一个平庸的凡人?

  月明收拾完了,对柳璀说“我们下山吧。”他说着,把灯一盏盏关熄,这个黑夜,变得阴沉,月亮不见了影踪。他们走出门时,天远远没有发亮。

  路非常暗,别说下过雨,本来下山比上山更加难走,加上夜寒在石板上打了一层细细的水,粘连,有点滑脚。没有石阶的坡道,全是泥,更滑。这个与她几乎同时来到这世上的人,向她伸出手来,就像那天在警车上往下跳时,他眼睛看着她,身子微微倾斜过来,她接过他的手,很自然,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们手携手地往下走。

  柳璀一闪神,差点滑倒,月明赶快把她扶住。她再低头一看,是她看花了眼,地上只是什么鱼鹰或山的羽,不过那哼哈两将的眼睛依然那么怪怪地发亮。

  月明指了指这个地方,说“这儿就是175米水位线。”

  “那么,我们暂时先别急着走,看看这个地方。”柳璀说。

  他们在山崖边坐了下来,坐在阎王殿的台阶下的石梯上,就在阎王的鼻孔下,在他令人恐惧的眼光下。

  柳璀觉得这时天边渐渐有了一点亮的意思,这个乌云遮天蔽的凌晨,东方不会有鲜绚丽的火烧云,但清光渐渐漫了过来,几乎像水一样,先是从那黑一片的城市升上来,从石阶上一点点升了上来,在他们脚前逡巡徘徊,打出一个个缓慢转动的漩涡。

  她问月明“那你说说,两千年后,这个水库会怎么样?”她想用一个冷不防的突然袭击打掉这个人的平庸伪装――如果那真是伪装的话。

  “两千年后,”月明似乎很吃惊。“哦,你指的是我在庙里说的话?那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因为我凑巧看到一件两千年前的文物,一具黄金的孔雀灯架。两千年前做出那样精美的物品,其实当时做了派实际用场。”

  “你是说,”月明这话一点不玄,柳璀还是想猜出这话的玄机。“你是说,我们就是两千年后的孔雀?”

  月明好象没有听见,只是出神地看着开始透出光亮的云层。柳璀觉得她已经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假如她能理解纷的过去,她或许也能想通未来的惑。她明白了为什么今夜进寺庙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道门槛,一个石坎,似乎都记得清清楚,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不喜欢这些新建的雕塑、新写的可笑对联。

  现在,她能想象她一直不敢想的可能。

  他们坐在那里,看着脚前的晨雾像水一样升上来,把整个城市,整个三峡长河,全部淹没。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切放心地闭上眼睛。

  (全文完)
( ← ) 上一章   孔雀的叫喊   下一章 ( 没有了 )
读者小说网为您提供由虹影最新创作的免费综合其它《孔雀的叫喊》在线阅读,《孔雀的叫喊(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类似孔雀的叫喊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读者小说网(www.ddzz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