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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俺是村长文集  作者:俺是村长 书号:944  时间:2016/9/23  字数:29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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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直感觉非常幸福的焦红被苏红的一句话冷不丁剌了一下。焦红打了个寒颤,心绪忽地感觉有点

  焦红两眼紧盯电视屏幕,白晰的脸被跳动的画面映衬着,一会红,一会蓝,一会又绿,像川戏里的魔术变脸。

  央视一频道正在连播电视剧《家教》,一向喜欢看连续剧的焦红根本不能进入剧情,女主人公正和她的高官父亲争吵,声音如同一阵紧似一阵,高频而又烈,就要撑破电视机了。焦红心猿意马,仿佛那声音是从苏红薄而红润的两片嘴里迸出来的。

  “你以为你比别人幸福多少啊?”后面一句话她没有想起来,只听了个大意,虽然不是恶意,但也绝非平常人们在她面前说的那种很中听的话。焦红习惯了被人奉承,如若有人猝不及防甩出几句反向话来,她的思维也会猝不及防难以适应,或者不能接受,譬如苏红的那番话。苏红是在二中操场跑道拐弯处说的。走到拐弯时,苏红突然从外侧转到内侧,和她换了位。她们一向约定绕跑道十周,而且要在五十分钟内走完,当然最好是四十五分钟,她对苏红说这样的速度锻炼效果很好。俩人很默契,她一直走内侧,苏红在外侧紧挨着她,行走的姿势不像平时那么优雅轻盈,两臂和部摆幅很大,像奔跑的鸭子,很夸张也难看的那一种,如果不是在跑道上疾走,熟悉的人跟本不相信那是焦红和苏红。她们在这巨大的环形圈里像两只车轮迅速地滚动着,滚到第九圈的拐弯处苏红突然就滚到了内侧,这使得她不得不调整易位后的状态。她在苏红股后朝前狠狠地赶了两步,不料苏红就朝她甩出了那句话“你以为你比别人幸福多少啊!”

  焦红实在不明白苏红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明白这句话包含的真实意思。她记得她们在转圈时已经有五分钟没说话了,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而这之前和苏红说了什么她怎么也记不起来。除非说儿子薄瑞琪,她对别的话题不感兴趣。谈子女的事没错啊,这个年龄的人不谈子女谈什么?

  焦红雕像似的座在沙发里,思维还在苏红的那句话里转动,全然没有觉察《家教》已经结束了,就在夏仕莲广告里那个风情万种的明星将一头黑瀑布般的秀发上下翻动时,电话的铃声叮咛咛地把她震了一下,焦红愣了片刻,她打开客厅顶灯,墙上的电子钟正好走在晚上十点半的位子上。焦红的眼晴一下子就亮了,是儿子打来的。儿子薄瑞琪自从上大学后每个星期天晚上十点半就要给她打电话,这是三年前她给薄瑞琪规定的必须履行的程序,就像电台的每周一歌。平时她就给薄瑞琪打过去,一般也是晚上十一点之前,她不打薄瑞琪的手机,而是公寓固定电话,她的用意很明了,她是在不定期查儿子的岗。头两年母子俩运作得很好,后来就不如焦红的意了。有几次薄瑞琪不在公寓,她就请同室同学转告他,要他回公寓后立即给她回话,儿子对此十分反感,觉得在同学面前没有面子,堂堂一个大学生,还被老妈遥控着。可是焦红不管这个,她在电话里给儿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养了你你就要听妈的。

  焦红侧过身,一只手从电话机座上抓起话筒,很急迫“桥,下晚修了吗?”她的话刚刚出口,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那边挂了。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把话筒从耳朵移到鼻子前面,痴痴望着,话筒什么表情也没有,像一只电动玩具“嘟嘟”地响。

  这个电话是不是儿子打来的,本来一看来电显示就知道,可是显示器一个星期前就坏了。在这之前她摧过薄冰几次,薄冰不是今天出差就是明天开会,总是没时间。

  上个礼拜天,也就是前天的凌晨,才四点时分焦红就醒了,她在上问薄冰上午有没有公务,如果没有就叫人把来电显示器修了。薄冰只嗯了一声,没有任何反应,见他不答,她就转过身把股对着他,上面的一只肘子朝他捣了几下,这是她向他表示不的习惯性动作。薄冰仍旧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慢慢地翻过身,两只胳膊就像一个O字把她紧紧箍住,俩人就这样一动不动,犹如两把椅子叠在一起。半晌,她问他修还是不修,薄冰说难得我一个上午休息,你就让我多睡会。焦红还是没动,她想睡就睡会吧,修却一定要修的。渐渐地,她感觉股被他慢慢地顶着,知道薄冰来了意思,故意不作任何回应。俩人已经好长时没有例行公务了,薄冰每天晚上回来都酒气冲天,歪歪地漱洗完就仰头大睡,摇也摇不醒,扳也扳不动,偶尔薄冰有了冲动,也做得十分草率,急急匆匆像是和别的女人偷情。这几年焦红对夫之间的事似乎没了兴致,她的心全拴在儿子身上,儿子好像近来有点变化,和她通话总是三言两语就要挂机,这就使得她情绪一直低。那天清早,薄冰搂着她,向她发出明显信号,她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嘴里却还是那句话:修还是不修。他动情地说修,上午十点就找人修。尽管这样她还是没有依他,俩人都按兵不动。可是当她觉得这样做似乎欠妥再准备答应他时,薄冰却毫无感觉了,他绻曲在一边,像一只沉睡的猫。

  那天薄冰仍然没睡上一个香甜的觉,七点不到就被一个紧急电话催走了,离家时正是平常上班时间。她和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神色还有点疲倦,门扣得没有平常有力。听到薄冰由重到轻的下楼声,焦红似乎生出丝丝愧意。

  现在焦红不仅没了愧意,反而生出一股怨气,这股怨气主要还是原于薄冰对待儿子的态度。她知道作为父亲,薄冰心里不是没有儿子,问题是他把自己的前程放在儿子的前程之上“不分主次,错位了”她总是这么认为。现在全市的人都知道薄冰是一个实干型的领导,作风扎实,充情又清正廉洁,真是十分难得,但这话在焦红看来却变成了另外一个解释,没有幸福的家庭哪能顺心地工作?工作做好了,孩子荒废了,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她撂下话筒,给薄瑞琪寝室去电话,那边说薄瑞琪没回来,只淡淡一句又就挂了,继而又给薄瑞琪打手机,对方手机已关机。没联上儿子,焦红心里本来就十分忐忑,而苏红的那句话又像长了翅膀似的往耳里朵飞,她的情绪没法稳定了。

  二

  这个世界处处存在辩证法,许多不该忘记的事情忘了反倒产生出人意外的效果,譬如来电显示器。其实来电显示器不是坏了而是没有电池,没有电池就没有来电显示,以前薄冰换过两次电池都忘了跟焦红说,没有想到这一忘不仅恰到好处,也切切实实帮了他一个大忙,那个电话是李新打的。

  薄冰那天早上没有和焦红例行公务,他也不是从内心想和她做一回,只是想借机把显示器一事暂时遮隐过去,然后慢慢梳理某些杂乱事宜。但焦红的冷淡却使他非常失望,他甚至怀疑他们之间的情开始渐渐淡化。这也罢了,问题是很有社会地位和社会影响的薄冰在焦红面前始终不能显示出张力来。

  当上午,薄冰参加了市长办公会,专题研究《滨江市行政中心规划设计方案》。在此之前,他心里没有十分把握。两家设计院参与竞争,花落谁家,不是薄冰一人说了算。他曾经给李新承诺过,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促成她的商务。现在事情正朝有利于他的意向发展。会上,市长已经亮明了观点,比较倾向省建厅设计院的方案,而且一二三说出了理由。事实上,这个理由就是薄冰的理由。自从当了副市长后,薄冰分管的一块工作,班子其它成员谁也不进手,谁也不愿手。薄冰就是这么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尽管他在子焦红面前一直处于弱势,但一旦走出家门他就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成、果断、思路清晰、处事干练,让人觉得无可挑剔。这些年,他在每升迁一步之前都有一件大手笔工作要去完成,这一次也不例外,《滨江市行政中心规划设计方案》也许就是他更上一层楼的阶梯,他要紧紧抓住,绝不放弃。

  会议临近结束,薄冰的手机就发出了一阵短促的音乐,是李新发来的信息:

  四十岁前读书本

  四十岁后读社会;

  四十岁前学习书中的道理

  四十岁颠覆书中的道理;

  此即四十而不惑。

  在薄冰眼里,李新这个女人很神秘,找他之前,总是发个短信,而且多有品味,如果不回,她会再来一个,从不重复,这就使得薄冰有种弃之不忍的感觉。薄冰没有回应,五分钟后果然又来了:

  送你饭后八戒:

  一戒吸烟

  二戒马上吃水果

  三戒放松

  四戒立即喝茶

  五戒百步疾走

  六戒立即洗澡

  七戒立即睡觉

  八戒;记住了吗?

  薄冰很少编发短信,但他知道不给个回敬,她是不肯罢休的。他重新打开手机,生硬地打上了几个字;九戒立即同房。

  薄冰暗笑。

  薄冰与李新是两年前认识的。那年,滨江市第三次人代会已经作出了决议,在老城城西开发新市区,也就是在那次人代会上,薄冰由市政府秘书长被选举为副市长。新市区的规划年前已经成形,节后就要陆续开工。薄冰的升迁,子焦红当然还是满意的,尽管级别一样,但毕尽进了市政府领导班子。元宵节的晚上,夫二人在南湖公园看完花灯就回到家里,那天薄瑞琪正离家返校,他们准备给儿子打个电话寻问一下学校开学情况,这时电话先一步响了,焦红拿起话筒就问谁,对方自报了姓名,现在就在家门口,想进来和市长大人谈谈心,不知市长和夫人肯否给面子。焦红一边在电话里应付,一边用征求意见的目光看了看薄冰,薄冰知道来者是谁,就朝她点了点头。

  一前一后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战友,时任市建委副主任,另一个就是李新。那天李新的打扮新又不失庄端,上身是一袭墨绿色羊绒风衣,衣襟摆至小腿,膝下是一双高档长筒皮靴,一条白色羊围巾从领口两边分开,自然而又得体,浓密而略带黄的头发油画一样从左向右拉过去,很有动感。薄冰在和战友握手时用余光扫了李新一眼,心里不觉微微一怔,这一怔非常微妙,他的战友没有丝毫觉察,但他却没能瞒过李新。

  坐定后,战友用一只手示向一边的李新,对薄冰说这位是省建设厅设计院副院长李新女士,一只手又示向薄冰,呵呵,我们的市长大人。在相互介绍的过程中,他和她的目光非常短暂地对视了两个回合。

  焦红给两人沏了茶,又端出果盘摆在茶几上,尔后就挨着薄冰坐在沙发上看央视一频道元宵晚会。

  薄冰基本上没有说话,就像平时在听下级汇报工作一样用虎口叉着下巴,只是偶尔接话时用眼睛扫瞄一下李新,这偶尔地一扫瞄,动作非常巧妙,不像那些没有心计的人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而是在抬手梳理头发的一瞬间,用胳膊挡住焦红的视线,目光从手腕一侧朝李新去。他觉得她是一个非常静美的女人,五官组合得十分合理,笔直的鼻梁从中盘拨起,犹如依山傍水的楼阁。两片嘴棱角分明圆润红灿,其感绝不亚于苏红。

  李新说薄市长,这几年滨江市的城市建设品味提高很快,在全省同类城市中领先。过去我们合作得很好,许多高层和现代建筑都是我们的作品,薄市长年轻有为,奋发向上,还希望今后一如既往,共同创建美丽滨江哦。

  薄冰依然点头不语,心里却想到别处去了。

  李新到底是个不平常的女人,她的话轻轻一点就嘎然而止:好了,薄市长理万机,公务繁忙就不打搅了,我们一回生,二回,以后请多关照。李新站起来蜕下手套,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薄冰顿时觉得自己似乎被动了,有点反主为宾的感觉,握手时很不自然。

  后来滨江市的不少亮丽建筑都是由李新完成的,而这一切也确实与薄冰有关。在此过程中,俩人的关系正如李新所说一回生,二回,发展得很快也很火热,他上省城或李新来滨江,俩人都要见上一面,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半年前,李新突然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有一次他去省里办事给她打电话,回答他的是电脑固定用语,李新已停机。只是在两个月前,滨江市决定在新市区筹建行政中心,李新才像惊蛰的冬虫又唧唧地叫了起来。

  散会后薄冰就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看到一份会议通知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其实这不是真正的会议通知,是国家某部在桂林举办的学习班,说是学习班,其实就是借学习之名,玩山水之实。这样的通知三两天就可以接到一份,平时薄冰根本不看就把它成纸团扔进垃圾桶里,可是今天他却看得很认真,他一边看一边考虑这次是否真的要去一次。李新又来短信了:煮的鸭子莫飞了!薄冰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但又怕思维一时堵,跟不上她的节奏,索就拨了她的手机。“李院长又有高见了?”

  “都快十二点了,市长大人还在忙乎?”他的耳朵传来了李新极有磁声音,这个声音轻而不薄,柔而不飘,好像能看到她在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

  “这还用问吗,只要我感觉你在哪你就差不多就在哪。”

  “李院长向来有灵感,只是我不明白什么是煮的鸭子。”他站起身踱到里间低声音问。

  “呵呵,薄市长大智若愚啊,那煮的鸭子有两只,一只是我,一只是你。”

  薄冰一惊“李院长能把话说明吗?”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啊?再有十天半月薄市长就要易地另攀高枝,过几天就要公示了,这是一只鸭子,我们的设计方案是另一只鸭子,你想啊,能让它们飞吗?”薄冰的耳朵似乎听到了李新淡淡笑声。

  “你现在在哪?”

  “滨江宾馆8118。”

  薄冰收起那份通知,立即给司机打了个电话,说有急事用车。

  三

  那天晚上,焦红没能完整地看一集电视剧,她把所有的频道来回倒腾了几个回合,像翻一本杂乱而且枯燥的小人书。

  如果不是薄瑞琪十二点前发了个信息,焦红当晚是无法进入睡眠状态的。刚下晚修。这是儿子发给她的,她把短信内容看了几遍,想从那里找到儿子近期某些情况,可是她什么也没找到。“刚下晚修”焦红默默地念道,感觉这四个字像四块生硬的积木,空又毫无表情。她慢慢地关闭了手机,心里难免几点空落。

  自从儿子上大学以后,准确地说是最近一年,焦红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就连薄冰也很难和她说上几句话。现在,她已经习惯于一个人在家的日子,她觉得这样也好,可以看电视连续剧,还可以了解一下美国的高等教育,更重要的是她要好好思考薄瑞琪的问题。儿子虽然上了中国一大学,可那只是中国一的,不是世界一的,不上世界一大学,薄瑞琪的最终目标就不能实现,不,确切地说,是焦红的最终目标就不能实现。焦红所以能够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儿子的问题,不仅原于薄冰繁忙的工作,更主要的是她的责任,这种责任是本能的原始的,也是现代的现实的。但是,焦红没有想到,当她被这种责任越越重的时候,她身边的朋友却越来越少了。

  在开始的半年或者是一年的时间里,焦红还有不少可以交流的朋友,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在校园的某一个位置,只要彼此不忙于赶路,她都可以停下来和对方说几句话,或者听听别人说话,大家都愿意主动靠近她,这倒不是因为薄冰是市里领导,而是焦红教子有方,把儿子送进了中国科技大学,所有同事都认为焦红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焦红自己也是这么想,作为子和母亲,有了这样的丈夫和儿子,还有什么不足的呢?她确实生活在这种幸福的体验里,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一束束目光从四面向她投来,这些目光是向往的,羡慕的。焦红每天回家,总是感觉这些向往的羡慕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束束、一片片地往下落,然后在她的脚下开成鲜花,万紫千红,令人眩目陶醉。但是这种幸神福的感觉在她心里才打了个结又被另一种企盼替代了。

  现在,苏红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们都在滨江市第二中学工作,二中是省级重点。尽管不在一个办公室,但俩人都出于各自的需要还是建立了一种过密交往的关系。苏红在学校图书室,焦红没事就翻翻杂志,《家庭医生》、《卫生与健康》等等,焦红每次去图书室,苏红就说拿吧拿吧自己拿吧,想拿哪本就拿哪本。焦红沿着书架挑了一叠放进了方便袋,就坐在苏红对面聊上几句,临走时连个手续也不要办理。焦红在资料室,和学校教务处有联系,每年新生入学,苏红就被一帮朋友着要把子女分到如意的班级,这种事情当然只有焦红能办,苏红把朋友托办的学生名单和考分列成表,往焦红手里一,然后在她手臂上轻轻拍几下“搞定哦!”苏红总是这样说。

  可是就是这个苏红,为什么那天晚上在操场那个拐弯的地方,冷不丁朝自己撂来那么一句话呢?焦红眯起眼睛,从四楼的办公室朝操场一角望去,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行行排列有序的自行车在上午的阳光里熠熠地闪着剌目的白光。她把目光拴在那里半天没动,也没改变坐的姿式,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留在她的一侧时,她才转过身来。“焦老师电话。”进来的是苏红的儿子小江,小伙子去年从部队刚复员回来,安排在校办公室,每次请焦红接电话,他不是站在门口的走道上大声叫呼,而是向她走过来,声音不大但却非常热情,仅为这一点,焦红没少在苏红那里称道过小江,说小江通情达理懂礼貌,即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苏红每听到这番话总是很开心地一笑“是啊,能做到这一点也是不容易的。”苏红很满意焦红的称赞,也很满意儿子小江。

  电话是薄冰打来的,他告诉她,他这几天正在南方某城市考察,星期天才能回来。她已经习惯了薄冰的外出,所以本能上并没有什么反应,现在,她心里装的只有薄瑞琪,她在电话里说:“哎,薄冰,回来时路过省城一定要到科大去看看桥啊,这孩子最近冷冰冰的好象没有了情,你告诉他这样我很不满意!”似乎是那头先挂了电话,焦红嘴里还在哎哎什么的,话筒却在手里慢慢地滑了下来。

  桥就是薄瑞琪,英文发音薄瑞琪就是中文的桥。当年她在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确实费了不少脑筋。薄瑞琪还在她肚子里时她就开始酝酿这个名字了。桥——薄瑞琪,英汉一个意思,这是他们爱情婚姻的桥,是通向未来和幸福的桥啊。她要在不远的未来,让这座桥跨越太平洋,直通纽约、芝加哥、华盛顿,这不能说不是她的一个奇特的创意。

  焦红确实是这么想的,为了这个想法她也付出过沉重的代价。

  焦红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市二中教高中语文。她的课讲得非常出色,曾任过语文教研组副组长,在《语文报》和《语文》杂志及其它刊物上发表过不少很有质量的论文,同行一致看好,高级职称已经被学校聘用了,和大学里副教授一个级别,可是,就在她个人事业如中天的时候,她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薄瑞琪那年中考结束后填志愿,与三年后高考填志愿一样,母子之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但无论怎么僵持,胜券总是被焦持着。本来薄瑞琪可以以优异成绩上滨江二中的,薄瑞琪生在二中,长在二中,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但焦红偏要把他送到另一环境里去,因为滨江中学是全滨江中学生的天堂。面对志愿表,薄瑞琪沉着脸就是不下笔。“填呀”她说。薄瑞琪不动。

  “就填滨江中学!”她说。

  “滨中的孩子就是比二中的有出息!”她说。

  “就是达不到滨中的线我们拿钱也要上滨中!”她说。

  “你连这点底气也没有将来能干什么!”她的眼睛已经红了,薄瑞琪的眼睛也红了。

  就这样,薄瑞琪当年以641分高出分数线1分的成绩上了滨江中学。焦红对这个结果一阵惊喜过后又很快郁沉下来。喜忧参半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滨中在老城区,往返一趟需要五十分钟,还有途中安全,也就是说如果顺利的话,薄瑞琪每天必须要有一百分钟用在路上,这无疑是极大的浪费,二是薄瑞琪分数偏低,如果成绩不能很快上去心里压力必然加大,说不定事情会朝相反的方向发展,这是十分可怕的。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的心里也就越来越烦燥不安。就在她不能食夜不能寐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陪读。开学的头两天晚上,她把这个想法,准确地说是决定告诉了薄冰,薄冰一时愣在那里,眼球快掉到桌子上问她是不是病了?

  “我这是丢卒保车!”

  “我们都是车,我们都重要!”

  “桥是我们的车,是我们通向幸福的车你懂吗?”

  “这样做你什么都会失去,不能教书,没有职称,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

  “为了桥,我可以放弃一切,我不后愧!”

  他们一来一去争论了几个小时,任凭薄冰牙齿说成了,还是被她一句话和一个挥手的动作结束了:“明天我就去滨江中学附近租房!”

  薄瑞琪上大学后,焦红就回到二中资料室当了一名普通资料员。

  焦红接完薄冰的电话后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从小坤包里掏出手机,这才发现手机一直没开。其实她的手机一天到晚也响不了两次,除了薄冰、薄瑞琪,再就是苏红的了。手机里储存的号码不上十个,整个功能也只是发发短信,其它一概不会。不过她把儿子的来电响铃请人作了独特的设计,只要薄瑞琪一来电话,她的手机就响起阎维文演唱的《母亲》。每次和薄瑞琪通完电话,她总是情不自地跟着响铃的节奏和旋律,唱上最令她心驰神往的那几句:不管你多富有,不管你官多大,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咱的妈!唱完后就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办公室西边的面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没事的时候她喜欢在那面镜子前站上几分钟,或者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洗洗手,她是一个爱清洁的女人,只要沾上资料或者身外任何物件都是要洗手的,她决不容有任何污点沾在衣服或皮肤上,指甲也修得十分圆润,亮晶晶地犹如一块块透明的金属片。现在,焦红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地四目对视着,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眼睑微微地有点下垂,眼圈的颜色也稍稍地有点深暗,一定是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这样想着,她就把两手食指的指肚沿着眼圈上下划了几圈,然后又从小坤包里掏出护肤膏点在掌心朝眼睑轻轻地拍了几拍。做完这些后她仍然朝着镜子里自己仔细地看,她想起了苏红,苏红比她还大一岁,可是看上去却比自己年轻许多,苏红的眼角还没有鱼尾纹,那张红润又极富感的嘴笑起来总是充生机和活力,让她一个同都生了些许怪怪的感觉。她又想,苏红的先生不过是医院一个普通的药剂师,儿子小江高中没毕业就去当几年兵又回来了,这对父子是不能和薄氏父子相比的,可她就是不明白,苏红整天有说有唱的,每天下午挎个小坤包找几个朋友一起玩玩麻将,时常还在市晚报副刊发几篇心灵感悟之类的散文,日子过得自在、充实、悠闲,她不知道她的快乐和幸福来自哪里。

  焦红站在窗前,眼睛又不知不觉朝操场那个拐弯的地方望去,她想今晚和苏红转圈的时候一定要问问她“你以为你比别人幸福多少啊”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

  李新那天来滨江宾馆后就住进了8118包间,她洗完脸,往脸上涂了一层护肤霜,整理了一下发型,又点了点膏上下抿了几下,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乘车的倦意后就拨了薄冰的手机。

  李新就是李新,她有许多独特的生活方式,譬如打电话,衣冠不整或者举止有失庄端时她是不轻易与别人通话的,即便是被叫,她也要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表情动作优雅而文静,好像电话那头的人正在全神地注视着她一样。薄冰曾经几次在这样的场合对她进行了观察,最初以为她是一种作秀,后来才发现自己判断与她行为习惯差之甚远。这女人真是太神秘了。给薄冰的电话就是对着包间一面大立镜打的,轻柔的声调和不紧不慢的语速从这端传出去,幅成了一股强大的磁场,电话那头的薄冰立即被感应着。这一惑对于他来说真是太大了。

  薄冰从五楼办公室下来后,车已经停靠在市府大门厅。

  司机打开后排车门,一只手紧贴着门楣等薄冰上车,形神非常谦恭。他弓着背坐上后排左侧。在即将驶出市府大门的时候,他对司机说,去滨江宾馆。车沿着繁华的滨江大道缓慢地行驶着。正午的阳光洒了下来,使得滨江亮丽而新奇。

  两只煮的鸭子?“一只是我,另一只就是你!”有点味道,他想。可是她是怎么知道这两只鸭子已经煮了呢?《滨江市行政中心规划设计方案》一个小时前才基本敲定,这一信息难道长了翅膀飞进了李新的耳朵?再说,半个月前的一次民主推荐就连自己也不明结果,她是从哪得来的消息?她把这两只煮鸭子搬出来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力,还是她本能地关注自己,或者是另有所图?薄冰一时不明就里,脑袋突然觉得大了。但是,突然觉脑子涨大的薄冰对她不仅不想疏离,反而生出了一种更加贴近的望,这是一个一样的女人。

  在此之前,薄冰一直有趣于她的静秀和神秘,和她交谈总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尽管表面上他还保持平时那种倾听下级汇报的姿态,可是内心已经完沉在她娓娓道来或者是极富逻辑的叙述里。他第一次见到她就已经怦然心动了,那天晚上,在他和她轻轻地握手一别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断定他和她将要交往下去的,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已经交往得很好。有一次他们在省城青藤屋喝啤酒,那天李新做东,酒喝得别有滋味,从晚上九点到零时整,他们说到了爱情、婚姻、家庭和事业,薄冰已经明显感到酒力的作用,而她像是在喝一杯清淡的茶,他借着酒兴,没有作出任何遮隐动作,眼睛在她鼻子下方停留了很久,似乎在欣赏一幅美丽无比的油画。他说,你的嘴非常感,吻的感觉一定非常特别。她微微一笑:是吗,那你为什么不找一找特别的感觉?李新端起酒杯朝他晃了晃,就顺着这个话题,说她单位一对婚外恋者在办公室偷偷接吻被她无意撞上的故事,她还说了一些细节,说完,她没有对这个故事本身发表任何评论,只是说:人生有时候真是很精彩的。后来薄冰对自己的言行十分后愧,话说到这个份上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或者既然不能说下去干脆就不说?薄冰一惯感觉自信,这几年他有过一次感情纠葛经历,但对方年青单纯,是权力孵化出来的必然产物,她们纯情但无知,她们年轻但淡如白水,只要有相应的物质享受她们就会就娇情地、花蝴蝶一样从你身边飞来飞去。但是,他的这种自信一时还不能在李新那里找到感觉,这正是他罢不能,弃之不忍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就越是人,就像我们得不到月亮却都欣赏月亮一样。李新绝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红颜知己,李新是成的,美丽的,神秘的,犹如一道彩虹闪耀在天边,他如何不想把她变成彩练当空一舞?

  环湖路是滨江最具特色的一条路。李新打完电话就站在八楼的窗前沿着路的这端向那头望去,大大小小的车辆一来一往甲壳虫似的在她脚下穿梭,平坦宽敞的水泥路如同一个C字将镶在城中的南湖紧紧环住,沿湖一边的绿化带依势划出了一道绿色弧线,中间一高一低相隔站立着棕树和黄芽,路的另一边是一列弧型排列的城市建筑,它们居高临下又错落有致地向湖面俯视或者向长江远眺着。湖岸绿荫如盖,杨柳依依。正是暮时节,的杨花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雪花一般在空中飞舞,李新看到,有那么一两朵淡极似无地从窗外飞进来,她双手轻轻地一捧却什么也没有捧到,恍然生出一种梦幻的感觉。她已经记不起自己第几次来滨江了,但最初的印象却是极深,就是这个城市的湖光山和与它很不相衬的城中垃圾。曾经有一次她和薄冰开了个玩笑,说滨江的花最多,他问什么花?她说垃圾之花处处开放。薄冰苦笑。她又说滨江奥运会会旗最多,薄冰不解,她说,你看滨江街头的红、黄、蓝、白、黑五方便袋被风那么一旋转不就成了一面面奥运五环旗了?说完她又是淡淡地一笑,薄冰半天无语。

  李新没有选择包间与薄冰见面。在宾馆大厅咖啡台的一座软背靠椅上,她正把一支入包装盒准备喝饮料,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在玻璃转门外停了下来,她看到一只铮亮的皮鞋从车门里伸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只。

  下车后的薄冰习惯性地用一只手从左向右捋了捋头发,又把另一只手整了整衣领和领带,然后转进了转门。薄冰疾步穿过大厅,全然没有发现李新的脸随着他急促的脚步由一侧向另一侧转过来。

  “有失远了,大名鼎鼎的薄市长!”薄冰正准备按电梯,忽然听到了李新的声音,便把一只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他转过身朝咖啡台走去,李新站起来,微笑着伸出一只手,他也伸出了一只手,两人轻轻地一握。“呵呵,此薄市长哪里比得了彼薄市长啊!”他们每次见面都是这样一人一句开头的,他知道她说是中国北方那座著名的城市著名的市长,他和他不能相提并论,只不过是偶然的姓氏巧合罢了。薄冰对面坐了下来,用两只手指朝吧台勾了勾“小姐,来两杯咖啡!”

  “《滨江市行政中心规划设计方案》基本有了着落,这一回我可是向你了一份满意的答卷了,只是还需作些必要修改。”薄冰把目光朝大厅里环顾了一圈,时至正午,只有三两人行匆匆一进一出。

  她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朝他莞尔一笑,这一笑是比较职业的那一种,并无多少实在内容,薄冰至少现在这么认为。薄冰明白,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说出来的话应该是摆在桌面的。他不想直奔主题要她解释那两只“煮的鸭子”的其中一只,他更不愿意让她觉得自己急于明了就里的那种浮燥,他要使她认可他既然能当副市长就不是那种猴急马慌的人。

  “李院长总是能在关键的时候亲临滨江啊!”薄冰呷了一口咖啡,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她的鼻子下面转了转。

  “不如说在薄大人最需要的时候李新就来到你的身边了?”李新的话像问也像答,她把白色的瓷杯端在手里晃了一下,一直抿着的红终于舒展开来,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薄冰觉得她此时的微笑多了些生动。

  “李院长真是心想事成,滨江都快成了你们院的一块沙盘了。”薄冰呵呵一笑,眼睛却一直没有从她的鼻子下面挪开。

  李新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不全都依仗薄市长的关照吗?”

  薄冰摆了摆手“不不,还是李院长智慧过人,技高一筹啊!”

  “好了,不说这个了,这只鸭子已经了归我了,说说另外一只鸭子吧。”李新也呷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薄市长这几年一路狂飙有如神助,不又要升迁罗——”

  “嘘——”薄冰把两只手指并在嘴边,向李新做了个住口的动作。

  事实上,薄冰对前不久的一次民主推荐作过认真地分析,分析的结果还是让他精神为之一振。那天的到会率非常高,市直二级机构正职负责人几乎都到齐了,不像平时总是有人找理由请假,他们似乎都十分珍惜自己的一票权,把诺大的会场坐成黑一片。投票前,上级组织部领导作了特别强调,要求所有人员一定要本着高度负责的精神,真正把德能勤绩廉全面俱备的干部推荐出来,而没有像过去带上框框和条件。其实这次的民主推荐只是在薄冰和另一个副市长俩人之间展开竞争,其它人还不俱有条件。另一个副市长比薄冰年轻,又受过全制本科教育,条件比他优越。薄冰精神为之一振的理由就在于主持人没有说出对方的有利条件,另外,在此之前,他把所有该打的电话都打了一遍,而所有被叫的人似乎众口一词,都向他表示了耿耿忠心,那天薄冰急速填完自己的一票后就朝会场扫了一圈,他看到有用臂遮挡的,有挤眉眼的,也有人东张西望恰时向他投来绕有意味一瞥的。他当然明白,电话里态度明确会场上神态各异的人内心存有多重,谁投了谁的票只有自己清楚,一个人不可能变成一只虫子钻到另一个人肚子里去主载他手中的笔。但他仍然有胜算的。

  薄冰把手从嘴边就势一挥“好了,也不说这只鸭子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吃饭去吧。”

  五

  焦红当天晚上按时走进了操场跑道,她看到三人一组两人一群在疾速旋转,脚步也跟着转了起来。随着四周传来的沙沙脚步和唧唧咪咪的说话声,她一边大幅度摆动双臂,一边用眼睛环视了几圈寻找苏红,没看到苏红了影子。她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没有人加快脚步追赶她,也没人放慢速度有意等上她,她这么孤独地一个人走着,好像谁都不认识她,她也谁都不认识,像个陌生人。不知走了多少圈后,又在拐弯处想起了苏红的那句话。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一直都在努力回忆苏红在说这句话之前她们谈话的内容,可是一直都没有完整清晰的印象,现在走在这个拐弯处,记忆就像冰封的河在春天的阳光里突然发出了一阵爆裂的响声,接着开始缓缓动。她说苏红,小江这孩子真的不错,善知人意彬彬有礼工作也很出色呢。苏红说能做到这一点也就很好了,到底几年兵没白当啊,吃过苦和没吃过苦的人就是不一样。焦红说是啊是啊,我们薄瑞琪就是怕吃苦,你说他一个本科生能算什么呢,不读硕不读博不留洋将来能做什么?这代人和我们不一样,你说是吧?我对他说我打算再请一年假去省城给他陪读,要他考托福,今年考不好明年再考,只要能考600分就能申请哈佛我们有这么好的条件要珍惜可他生在福中不知福我生他养他却听不进…她的一串没有标点符号的话似乎才说出一半,苏红就这么接上了:你以为你比别人幸福多少啊?苏红说完这句话就很很地朝前跨了几步,从她的外侧到了内侧,她跟在苏红的后面,看到她的股十分夸张地两边摆动着,像是涨懑了某种情绪。事情就是这样的,可这有什么呢,不都是在说孩子吗?

  其实,焦红此时的这番话确实表达了她对儿子近期表现的不。上个礼拜天,薄瑞琪第一次没有按照她的要求给她打电话,一个礼拜后也就是前天晚上仍然没有儿子声音,只是在夜里十二点的时候给了个短信,短信的内容空无物,这就不能不使她顿生几分忧虑,这些忧虑似乎积成了块垒堵了她口,让她沉闷心慌。现在,她太想找个人聊聊,可是她没有倾诉对象。

  焦红当上资料员后性格也慢慢发生了变化,她由一个衿持庄端的教师渐渐变成了恕恕叨叨的女人,她根本没能觉察她的这些恕恕叨叨引人反感,她的许多朋友就是在像与苏红类似谈中失去的。资料员工作非常清闲,更早一年的时候她还经常到其它办公室串串门,和别人谈谈家庭生活和子女教育方面的事情,开始彼此还十分有趣,偏偏二中校园内还没有哪家孩子考上国内一大学,所以焦红总是被人羡慕的。可是后来人们发现她三言两语过后总是把话题转向薄瑞琪,明贬实褒地说他生活中的一些细节,给人暗示正是这些杂乱的细节组合成了现在薄瑞琪,使他上了中国第一大学,说完这些后她又按照自己的逻辑定式把薄瑞琪的未来作些极为理想化的设计,别人说什么对她根本不重要,她也听不进去,即使听了也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焦红望子成龙似乎有点神经质!”不少人背后就是这么议论她,正因为如此,焦红后来也就几乎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了,惟一能说上话的只有苏红。

  在一个省级示范中学,一名资料员和一名主科教师的社会地位是不能比的。但是焦红并没有感觉自己的地位出现了落差,她一直坚信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起码目前已经得到了验证。曾经有人告诉她,以薄冰的权力完可以让她再回到课堂执掌教鞭,反正儿子已经上了名牌大学,可她总是摇摇头,她说自己事业干得再好儿子没出息到底还是不行,事情总得有个取舍。她还说她要第二次陪读。

  第二次陪读的想法是她首先向薄冰提出来的。薄冰当上副市长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一个星期只有那么一两次。那天晚上,薄冰酒气冲天地回到家里,似乎还没来得及换鞋,公文包和人就同时摔倒在沙发上。她看到他不停地打着嗝,脸红涨得如同一副紫猪肝,就说你不是反对多喝酒吗,怎么也成这样了?领导干部的形象也不要了?薄冰一动不动地卧在沙发里,还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嗝。她一边把削好的一只梨放在茶几上,一边又恕恕叨叨地说了一通话,说完就挨着薄冰坐了下来,用手拽了拽他的袖子“我并不反对你一心用于工作,可你也替我们的桥想想,他都快大三了,你知道吧,科大每年的毕业生三分之一就业,三分之一在国内读研,还有三分之一…”“还有三、三分之一留洋,我们的桥要留洋,要、要当贵族!”“知道就好,我们不要第一个三分之一,也不要第二个三分之一”她又拽了拽他的袖子“我已决定去桥那里陪读,我要让他考托福,今年考不好明年再考,考上600分我们的桥就可以上哈佛了。”薄冰又打了嗝,从公文包里出一只信封仍在茶几上“好好,想法很好,老婆是当代孟母啊!”焦红把眼睛在信封上扫了扫,她知道那里装的是什么。

  这些年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俩人虽然没有情澎湃的家庭生活,但丰厚的物质仍然是维系婚姻和感情的重要筹码。婚后不久,家庭的财政大权就一直被她统管着。她是一个非常精细的女人,她把日子过得既滋润又不失一点一滴。开始,薄冰交给她的单位福利只是五十、一百,随着位子的迁升他给她的钱也就越来越多,有一次,他竟甩给她两千元,她张大嘴巴问他哪来许多?他说单位福利。她把俩人的工资每月按比例和福利一起存在儿子的名下,存折上有多少位数只有她一人知道,儿子的钱专款专用,天塌下来也不能动一个子儿。儿子、金钱、留学——这是她的思维方式,而他们的日子也正是按照这种思维方式运行的,尽管平淡,但也平稳。

  焦红生在农村,但她从小就向往富贵,还是在初中读书的时候她就把自己未来的生活作了设想:一个有工作又爱她的丈夫,一个既聪明又活泼的儿子,有宽敞的房子和坚实的。当然,后来的一切永远超出了她最初的想象。她的最初设想源于她少儿时期的贫穷,她穷怕了,她知道只有卧薪尝胆,发愤读书才能使她离贫穷,离那让她尴尬让她难堪的父母和乡村。她的高中是在市里读的,高一刚入学,她就学着城里孩子说一样的话,穿一样的衣,从来不表父母是农民。一天,她和一帮同学在饭堂门口吃饭说笑,父亲突然就勾着朝她走了过来,父亲一手拿着扁担,一手拎着蛇皮袋,她并没有喊父亲,而是在父亲四处张望的时候低下了头。就在她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准备溜去时,父亲却了上来兴奋地抓住了她的手。她被同学围簇着,父亲用土掉渣的话叫她的名,说张长李短。她顿时觉得窘迫之极,恨不得找个地钻进去。她就这样在一阵阵嘻笑打闹声中忘记了父亲的话,也没记起父亲是求人搭着便车来看她的,还有蛇皮袋里的咸菜,她只是清淅地记住了周围的一道道惊讶的目光和一张张怪异的脸。那天晚上,焦红偷偷地哭了。

  让她尴尬难堪的还有父亲的无知。父亲没有读过书,一个老实巴的农民。父亲的一次洋像给她带来的疼是一生的,它像一块刀疤刻她的心灵永远不能愈合,那是更早的时候。

  她在初一读书的那年父亲生了一场病,得的是心肌炎,父亲在市里一家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实在没钱再住下去了。一个星期天,她和母亲一起接父亲出院,母女俩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准备走人,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向他们走来,她看到他戴着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明亮的眼球,长长的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非常神圣。“出院了?”白大褂医生地问。

  “是的,医生,我、我出院了”父亲猥猥琐琐地说。

  白大褂医生用手示意父亲继续躺下,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在他的前来来回回仔细地听了一会,又示意伸出一只手,医生用指肚按在父亲的动脉上,眉头皱成了个川字,表情十分严肃,她看到医生站起来,把听诊器重新挂到脖子上,轻轻地对父亲说:“回去后不要同房。”

  “我家房少,孩子们一间,我和她妈同一间”父亲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要同。”医生的表情仍然十分严肃。

  父亲朝母亲看了看“不同她就没地方睡了。”

  “不要!”医生加重了语气。

  “我是姓焦啊,一个庄里都姓焦呢!”

  白大褂医生摇摇头,终于沉默不语。焦红上过生理卫生课,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看到白大褂医生从眼镜后面朝自己扫了一眼,就用双手捂着涨红的脸跑了出去,焦红越跑越远,感觉一束鄙视的嘲的目光从背后直穿心脏,一股的东西从指里不知不觉地溢了出来。

  后来焦红上了大学,每有人问她姓什么,她都只说一个字:焦。如果对方一时没听懂,她就说焦裕录的焦。

  贫穷窘迫日子到底还是过去了,她得到了她追求的幸福。

  但生活真是太有戏剧了,这种戏剧给焦红带的来决不是最初的那种感觉。尴尬和难堪仍然还是有的,而这种尴尬和难堪也决不是当初的无奈,它又生出了另外一种体验。那一年,她还是当语文老师的时候,她的一位学生家长委托苏红请她和所有授课老师吃饭,焦红不想去,苏红说那怎么行,对方是我的朋友,你得给我面子,再说了,现在病人找医生看病也要请吃饭的,医生子女上学请老师一起坐坐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回也要他出点血!焦红去了。焦红第一面见到那位学生家长时愣了一下,觉得面,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待所有人坐定后,苏红把老师挨个介绍结那位学生家长,当介绍到她时,苏红说这是焦老师,焦红欠起身向那边点了点头。开始宾主都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很符合职业身份,可酒越往下喝场面就越热闹,笑话和黄段子一个接着一个从酒气冲天的嘴里迸了出来,迸得人前仰后合。那位学生家长摘下眼镜用餐巾纸在镜片上擦了擦,说焦老师,讲个笑话你也别往心里记,若干年前我遇到一个病人也姓焦,接着他就说了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的故事。说完,那位在病人面前神圣得救世主一样的白大褂医生和在课堂里那么庄严衿持的先生们一起哄然大笑,有的居然都出饭来了,焦红的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她感到心隐隐着疼,她的疼是别人不能理解的。

  从那以后,焦红拒不参加任何一次类似宴请,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人一旦离开了岗位就变成了另外一类人,甚至变成了疯子,是环境还是人的本?美国是这样吗?那个高度文明的国度决不会这样,薄瑞琪也决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

  焦红记不清在转了多少圈,当她发现整个操场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走出操场,徘徊在回家的林荫小道上,树叶在习习晚风中沙沙响动着,教学楼的灯光星星点点地洒在路面上,她的影子也洒在路面上,一会短,一会长。校园里没有声响,只有两个行人一前一后与她擦肩而过,此时,她非常想自己的手机突然响起,儿子的,薄冰的,苏红的也好,可是什么也没有,只听到自己孤独的脚步声。

  六

  薄冰是第二天下午赶到省城的。晚上八点,他把司机安排在宾馆,说要到科大看看儿子,自己就驾车溜了出来。他本意是要去看儿子的,他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也没通上电话。对薄瑞琪的发展方向,尽管在嘴上与焦红有过磕碰,但心里他们还是一致的,能与儿子共同发展真是两全齐美的事情。可是车一启动他就改变了意头,他想尽快见到李新。

  他在青藤屋咖啡馆大厅找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卡座坐了下来,在此之前,也就是昨天中午在滨江宾馆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约定今天晚上在青藤屋见面。

  本来,薄冰打算星期三上午携同市政府办公室有关人员一道去省建设厅设计院,尽管市长办公会已经确定由他具体落实,但他还是觉得《滨江市行政中心规划设计方案》是件大事,多一个人就能多出一个点子,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新打断了。她说,市长大人,不行啊,后天院里许多急事要办,万一你们在路上耽误了不能准时赶到,事情说不定就要往后拖,不如明天晚上赶过去,星期三一上班你就可以说说你们的修改意见,再说了,有些事情你就不能单独介入一下?薄冰问什么是“有些事情?”李新淡淡一笑。

  薄冰坐在大厅一角,他在等候李新。他们已经在这里约见过多次,但每次都是李新先到,他是第一次先入为主。他不知道李新为什么总选择这个地方,却没想到这里别有一番情调:整个大厅被绿色和紫红色拥簇着,紫铁架支撑起棕色木柱,青藤一匝一匝地绕来绕去,犹如一片园林。紫藤桌椅,色彩明快而鲜。屋顶由里向外倾斜而下,给人一种灵动的感觉。临街是面水幕墙,像一面巨大的电视屏幕,在窗外霓红灯的映衬下闪动着五光十,水珠忽紧忽松由上而下倾着,把外面的夜景淌得朦胧一片。葫芦笙演奏的《月光下的凤尾竹》水一样的漫开来,绵长而悠远,薄冰此时一阵轻松,仿佛置身于一幅温情浪漫的山林图画里。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这种释放的感觉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离开了滨江离开了他进进出出的市府大院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摆别人审视的人,一个完全属于自我的人。他卧在藤椅上,眼睛紧紧盯着被水氤氲着的玻璃幕墙,极力想象李新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姿态。其实他们分手才一天,但此时薄冰觉得很漫长了。他在想她的一颦一笑或者她轻轻叙述时不易觉察的表情和动作细节,可是越往细想李新的形象就越模糊,模糊得像玻璃幕墙外被水帘遮挡了的一张张怪异的脸。他转过身闭上眼睛,让思维固定在一种空状态,任凭音乐泉水一般地在耳边淌。瞬刻间,李新却又微笑着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而最清淅的是她那红润又极富感的嘴,这张嘴轻轻地抿着,但很快又被另外一张脸取代了,这便是苏红。

  苏红是薄冰二十多年前的暗恋情人,有过一段很长时间的单相思。他们从小在滨江长大,虽然不是“同住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但苏红的美丽却深深地打动过他。八十年代初苏红已经顶替母亲自然减员在滨江二中上班,薄冰从部队当兵回来后分配在市政府办公室当公务员,当时的公务员只是工人身份在行政岗位工作,做些公勤杂事的那一种。那时候,薄冰八小时以外或者节假都要去二中打篮球,每当看到苏红路过球场薄冰总是兴奋不已,身轻如燕子般地妙传、过人,做几个潇洒漂亮的上篮动作。他记得苏红从小就喜欢用舌头,说话前或说完话总爱用舌头不停地上几圈,把嘴得犹如缨桃红润灿烂。他曾经跟他的一个朋友说,他很想苏红做他的女朋友。他还说如果在苏红的嘴上吻一吻那种感觉一定非常特别。可是苏红拒绝了他,拒绝了这个当时只一小小复员军人二十年后又当了副市长的薄冰。

  失恋后的薄冰尽管十分痛苦,但他并没有就此消沉,他坚信自己能够拥有漂亮的子和幸福的家庭。两年后焦红走进了他的生活,焦红嫁给他时,他已经是市委宣传部的一支笔杆了。

  在大厅音乐换曲的空档,薄冰听到了手机短信提示的声音。李新发来的:等急了吧,二十分钟就到。

  接着又是短信提示:听说过第四者现象吗?李新问。

  愿闻其详。他立即回复。

  不到一分钟,薄冰的手机就连续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音乐声:

  第四者现象:兴趣观念相近或欣赏对方某一方面的男女,以不破坏对方婚姻和家庭为前提,以不干涉对方工作生活为基础,以不为金钱易为条件、不谋求合法的的家庭地位,仅以精神和体享受为目的的婚外行为。

  他翻了一页:因不同于一般的嫖娼卖和谋求取而代之的第三者,故称第四者。在社会竞争烈、生存压力加大的今天,不少人已把与第四者的交往作为工作压力释放和精神享受的另一种形式。

  又翻了一页:第四者起于国家公务人员的办公室恋情,演变于企业老板、政府官员的包二,发展于单身贵族和白领阶层的一夜情,普及于高校学生合同夫。第四者现象是西方文化影响的产物,是对孔孟之道倡导的贞德观念的强烈冲击。

  最后他轻轻地读了起来:但因对家庭和社会没有明显的破坏,并足了人们渴望的新异、寻求新剌的天。第四者现象已加快向社会各阶层、各年龄段渗透的趁势,就连观念保守的农村,越来越多的留守子与丈夫也加入了第四者的行列。

  薄冰合上手机,思维顺着李新的节奏,渐渐地把她套在了自己的第四者。这个扑朔离的女人,总是在这个时候一会儿真真切切,一会儿又稍纵即逝。李新是他的第四者吗?他不打了个冷颤。

  大厅音乐又缓缓响了起来,这一曲是萨克斯《回家》。薄冰又一次闭上眼睛,把自己完全沉浸在音乐里。他非常喜欢这支曲子,曾经有段时间一听到它就有回家的望,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望渐渐暗淡了,萨克斯依然,旋律依然。

  焦红嫁给薄冰后他们确实有过几年夫恩爱的婚姻生活,他感觉很足,毕竟他取了焦红,尽管她没有苏红漂亮,但她清秀文静,又受过正规高等教育,见识和独立生活能力远远高于其它人。也许正是因为焦红有傲人的学历,薄冰在后来的工作中表现得十分刻苦和勤奋,他善于动脑勤于动手,由宣传部副科长、科长、副部长到政府办主任再到秘书长、副市长,他就么一路顺风地闯过来了。但是他发现焦红对他的每一步成功只是当时一阵的兴奋,兴奋过后就像他又什么都不是了,就是现在当了副市长,她在他看来还不是附属地位,她似乎还像当初一样主宰他们这个家庭。早些年他曾经听别人说焦红看上的不是薄冰这个人,而是他的一套三室一厅住房,那个时候滨江能有这样的条件实在很少,还有他的父亲是南下干部,当任过市政府的领导,在滨江老一辈中很有威望,她非常渴望能有一个幸福的生活,焦红就是冲着这个嫁给他的。后来他没当面同她对质,也觉得没有必要提起这件事,他把它当成口水了下去,一就是二十年。

  薄瑞琪一路成长,他也一路顺风,而焦红则由一个很有才华的高中语文教师渐渐成了家庭主妇。后来他也觉得这样的格局不错,把儿子交给她培养自己可以一心用于工作,他不要多少家庭地位,社会地位已经让他足的了,但是他对她还是心存某种失望。这些年他给她带来的物质享受已经很丰足了,焦红似乎并不完全注重金钱和物质,却也从来不拒绝金钱和物质。开始的时候他交给她一个红包或者送她一份礼物她还给他一个笑脸,总是说我们的桥将来需要这个,我要让他享受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但后她来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了,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收下,他觉她对自己应该有个评价,好要说出好在哪里,不好也要说说哪里不好,可她就是不说,什么也不说,不说说明自己在她的心目中是个什么位子呢?她对他到底有多少爱的成份?每当他想到这里,他就把自己思维一刀斩断。

  “市长大人在沉思什么啊?”薄冰的思维还在游,李新已然玉树临风一般地站在他的一侧了。

  他转过身,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眼珠居然半天不转。她穿着一件紧身低领羊绒中袖上衣,脖子上松松地系着一条金属长丝巾,发梢微微卷曲至双肩嘎然而止,下身是一条茶长裙,小盈盈一握宛如仙女。

  她伸出一只食指在他的鼻尖前测目似的摆了摆“怎么啦,不认识了?”

  薄冰犹如从梦中醒来,微微欠起身子说:“呵呵,姗姗来迟啊。”

  李新没有立即坐下,她把两手叉着放在小腹上,双腿并立,身子两边晃了一下,裙裾鱼尾一般摆动着。

  在薄冰的印象里,李新的衣着一惯庄端而典雅,文静中无不透视着个性的神秘。而她今晚这身妆点切切实实使他大吃一惊。女人在选择服饰时最容易暴感情倾向,他突然这样想。

  她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顺手把米黄的小坤包放在卡座里侧,眼睛一反往常地盯着他。他闻到了她身上酒味和香水味。这时,大厅里所有卡座几乎都坐了,人们三三两两在低声交谈,音乐依然泉水一样一紧一慢地弥漫着。

  “李新。”他第一次叫她李新“今晚你一定喝得不少,可真是很漂亮!”女人酒后确实比平时漂亮,面色红润,皮肤平整。他的眼睛在她的脸上转动着,突然又在她的鼻子下面停留下来。

  “是吗,你真的这么认为?”

  他点点头,目光仍然原地不动。他在想象那种特别的感觉。

  “茶?啤酒?还是葡萄酒?”她问。

  “还是你为东?”

  “当然。”

  “那就茶吧。”

  “好,就茶。”她没叫服务生,直接走向巴台,他看到她打了个趔趄,裙摆晃了一下。

  不到五分钟,托盘上来了。桌子上摆着一只白色瓷杯,瓷杯里刚泡的铁观音升腾着淡淡的水雾,两只紫砂茶壶已经揭了盖子,服务生端起茶杯往茶壶里倒茶,小心翼翼地,动作十分僵硬。薄冰看着觉得别扭,可一时就是不知别扭在哪里。

  李新端起茶壶朝薄冰示意了一下,然后用嘴衔住壶嘴轻轻地了一口。他也端起茶壶了一口“什么意思啊?”他问。

  “是啊,从来都是一把茶壶配几只茶杯,没见过一只茶杯也能配几把茶壶的吧?”她把一只手的手背挡在鼻子和嘴巴之间咯咯地笑着,说:“你听过吗,清末辜鸿铭是个学惯中西的大学者,一天,有个外国女记者问他,为什么中国男人能娶一二妾,女人就不能一多夫?辜鸿铭甩了甩长辫说,道理很简单,这就好比一把茶壶能配几只茶杯,而一只茶杯不能配几把茶壶一样,外国女记者说辜鸿铭强词夺理偷换概念。你的意思呢?”

  薄冰沉了片刻“可我也听说西方男人和女人交往,如果只停留在语言上而不去亲爱她和她发生爱关系,就是对女人的最大不恭甚至是怠慢和轻蔑,也就是说,西方女人认为男人只有把情当成资源献给自己才是最好的报达。你的意思呢?”

  俩人的目光相互对应着,谁也没主动挪开的意思。许久,李新说:“还是中西合璧好。”

  就在这个晚上,薄冰和李新发生了关系。他们之间的事情似乎等了很久,又似乎来得很突然,中间没有任何半推半就,拒还的过程。薄冰用车把她带回自己下榻的宾馆,为她另开一个房间,开始他只是为她单独安排的,但他们进门后,他就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也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

  “我不做你的情人。”她说。

  “我们可以做第四者。”他说。

  他们依次冲洗完毕,李新就仰躺在上,两只胳膊渐渐地伸展开来,姿式十分优美。他觉得她像一只海鸥,一只洁白的将要飞翔的海鸥。

  七

  焦红早晨上班迟迟不肯出门,她对着镜子,突然发现眼眶凹了进去,睑堂黑了一圈,眼角的鱼尾纹和抬头纹蚯蚓般爬在脸上。她搬出“复颜抗绉皮肤霜”对着镜子一道一道地涂抹着。儿子还是没有电话,手机也关了。昨天晚上十一点,她把电话打到薄瑞琪学生公寓,接电话的是同一个人,回答她的也是同样一句话“还没回来。”她连续发了几个短信后就把手开着放在枕边,薄瑞琪一夜没有回话,她也一夜没睡。

  焦红的心情糟糕透了,她拖着十分疲倦的双腿向办公楼走去。办公室在四楼,她一步一步往上走,每上一个台阶似乎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小江几乎是尾随着走进她的办公室的。资料室靠西头,小江看到焦红没有脚步声的身影在走廊里由东向西挪过去时,就跟了出来。焦红刚坐下,小江就把一叠报纸端端正正地放在她的办公桌上。“焦老师早上好啊!”说着就拎起空水瓶往外走。“小江,你妈昨晚怎没上操场啊?”小江转过身“哦,可能是去南湖广场跳舞了。”小江打完开水回来,又开始抹桌子拖地板,动作十分迅速麻利。焦红站起身,相征地做些与小江一起打扫的动作,她看到小伙子坚实的臂膀上已被汗水透了,心里不免生出许多感慨。自从小江退伍回来后,她的办公室,不,确切地说,学校所有领导办公室的卫生都由小江打扫,不只是这些,还有走廊、楼梯,小江总是在上班前把这里的一切侍得明晃晃的,就连楼梯扶手也见不到一点汗锈的痕迹。开始的时候,焦红很不适应,觉得小江做过了,太奴了点,她曾从自尊的角度对苏红说,小江也是男子汉了,男子汉就要做男子汉的事,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干嘛呢?苏红咯咯一笑,然后了一下嘴说,苦事也要有人做啊,不做这些细小的苦事哪能做大事呢,全世界的人都去发明“神六”“神七”哪来粮食吃?再说了,小江就是这个岗位,也是他的工作呢。焦红微微怔了一下,说也是啊。

  焦红嘴上说也是,心里却想到另外一层意思。她看到小江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说焦老师忙,一边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不免替他腕惜:这孩子,当初要好好读书哪会像今天这样?

  焦红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她实在太疲倦了,身体晃悠悠地,就像被云托在空中,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此刻,她的身体越是困泛,心里却越是翻江倒海地。她闭着眼睛,脑子里却替出现薄瑞琪和小江俩人的影子。俩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成长的环境是一样的,但受教育的方式不同,俩人就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一个上了名牌大学,将来还要留洋,一个高中没毕业就当兵,回来后做了勤杂工;一个远离滨江闯进了大世界,一个猥琐在父母身边不远游;一个内向深沉寡言少语可以做学问做大事,一个热情奔放吃苦耐劳可就是没有受高等教育,比较来比较去还是得出了原来的结论:一个要当贵族,一个只能是仆人。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顺手翻了翻小江送来的一份《滨江晚报》,突然,苏红的一篇题为《幸,福在哪里?》的散文在她的眼前赫赫地闪动着。这些年来,苏红总是以独特的女视觉倾诉自己的生活感受,文章写得生动灵巧,很容易与人产生共鸣。可是,她每读一篇苏红的文章心里都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她不知道苏红是没有吃到葡萄说葡萄酸,或者是精神空虚,还是在向别人证明没受过高等教育照样可以实现某种人生价值。但此时她的目光还是不知不觉地被苏红的文字牵着往下走。苏红是从身边的一件小事开始叙述的,她说她有两对老人邻居,住在她对面的一对老人,儿女在欧洲留学或工作,多少年都没回家了,身边没有子女照顾,生活非常孤独,另一对老人住在她楼下,儿孙绕膝其乐融融。一天下班,她远远地就看到住在对面的两个老人勾娄着,非常艰难的抬着一只煤气罐往楼梯口走,楼下老太太见了止住了他们,就喊出自己的儿子帮着扛了上去,两位老人感慨道:身边有子女多幸福啊!

  苏红在文章最后又倾诉了一番感悟:

  其实幸福有很多种解释:当你一一数出来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怎么都数不尽的!所以,朋友,人活着就要告诉自己“我已经很幸福了!身边的家人都健康!我很幸福了!我们都安然无恙,很幸福了!…生活不简单,尽量简单过吧!”

  苏红就是这样感受幸福的?简单地过就是幸福?儿子上不了大学也是幸福?焦红逃避似地迅速闭上眼睛,她合起报纸,狠狠地往办公桌右上角一推。她不想再看下去了,更不想苏红的那些虚幻地感受套住自己的思维。这个苏红为什么突然与自己拉大了距离?

  “你以为你比别人幸福多少啊?”焦红脑子里又跳出苏红的这句话来,这句话剑一般刺在她的心口上,她觉得疼痛难忍。她想她必须尽快和苏红谈谈,她要问问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幸福了?培养儿子也错了?

  图书室在办公楼一楼。苏红每天上午上班打扫完卫生后就开始沿着书架整理书籍,整理完书籍就开始看书。她做这项工作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在滨江二中,图书室只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部门,但她做得很投入,也许是整天和书打交道的缘故,她浑身都洋溢着浓郁的书卷气,个性和的人缘也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苏红一边不停地整理书籍,一边快地唱着二十年前的一支老歌:幸福在哪里,朋友啊告诉你…或许是刚刚发表的散文给她带来了无比愉悦,这支老歌从她嘴里唱出来格外生动、畅,就像一只鸟儿在快地飞翔。

  “苏红,大作拜读了,快成作家啦!”焦红本来情绪很激动,她是来和她争论的,不料刚进门就被苏红快乐的心情感染上了。

  “红,昨天晚上我被几个牌友拉到南湖广场跳舞去了,那里人多热闹,改天我们也可以换个频道玩!”苏红见焦红进来,把一本举在半空的书随手放在桌子上。

  “这几天我总是心神不定,晚上也睡不好。”焦红选择一个靠近苏红的座位坐了下来。“那怎么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你在南湖广场?”

  “人那么多,吵吵嚷嚷地怎么打?就是你打给我了我也听不到。”苏红把靠椅朝焦红挪了挪“哎红,我们有位老太太牌友,曾在市建委当过领导。老太太每天清早都去南湖广场和一帮退休老干部舞太极剑,舞完剑就围在一起谈论滨江行行的故事,老太太非常健谈,说完故事还能谈出一番评论,要不我说一段给你听听?”

  焦红摆了摆手说:“算了,我现在没有这份心情,薄瑞琪已经十天没给我打电话了,公寓里没有人,手机也关机了,发了几个信息也不回,不知怎么回事。”苏红一听焦红又老调重弹,不免皱了一下眉头,但她看到焦红神色很暗淡,没有平时扬故抑的表情,就用舌头在嘴上下了一圈,把要说的了下去。

  焦红音调有点斯哑:苏红,我小时候受苦真是受怕了,我不想我们的下一代还跟我们一样,我只想自己曾经有过的苦难不能在孩子身上重复,我要在薄瑞琪身上得到补偿,为了这个,这些年来你也知道我付出的是什么。

  她说:每次路过市剧院对面的肯德基,我都会想起儿子贪婪地吃着汉堡包和大腿的情景,我紧紧地盯着他,尽管我没有吃,有时我也很疲惫,但我总是沉浸在他快快成长的梦想里,幸福的感觉就像一样漫过我的心头。

  她说:薄瑞琪还是在家读书的时候,我们不去卧室,我们都在书房,两张桌子两盏台灯,我陪着他读,他不关灯,我也不会睡觉的,在滨江中学陪读的那几年,我们也是这样,儿子勤奋和刻苦给了我多少安慰和希望。

  她说:你还记得他小时候钢琴是怎么练出来的吧?为了他练钢琴我只好也跟着学了,每个周末,我们都去市少年宫,他在练琴的时候我就站在大厅等,从他指间飘来的琴声里,我总是幻想着理查特的悠扬和情。

  她说:那年高考填志愿,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我豁出去了,尽管只多一分,但到底还是冲进了中科大。他太胆小,如果不是我坚持,还不是上了一般大学?…

  苏红对薄瑞琪上中科大记忆犹新,是她陪焦红送薄瑞琪报到上学的。那天她看到比她们高出一个脑袋的薄瑞琪木一样地伫立在一边,而她们却上串下跳的为他办理着各种入学手续,就像仆人伺候主人一样,她还看到他不时的板着脸,似乎在嫌弃她们动作太不利索了。第二天她们离开的时候,薄瑞琪居然孩子一样失声大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叫:妈,我还不会修指甲,不会叠被…

  苏红了一下嘴说:红,本来我没有资格和你谈论这个话题,因为我们小江没有上大学。可是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和你说几句我想说的话。其实,衡量一个现代青年是否优秀的标准并不完全像你所说的,身体健康,品行端正,吃苦耐劳永远是最重要的。

  她说:薄瑞琪的压力一定是太大了,你让他在小学的时候就学绘画、学围棋、学钢琴,学许多大学要学东西,而一个小学生必须掌握日常生活他却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你的责任?当然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类似家长都有这个责任。许多家庭都在为子女的教育而烦恼,绝大多数父母对孩子的爱都是筋疲力尽的,孩子几乎是每一个家庭生活的核心,可是很少有人会认真思考应该用什么样方式培养才能使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

  她说:真的,现在的父母对孩子过于溺爱了,用过度的辛劳、苦难和付出换取对子女的爱,把一个生命人为地关在笼子里不让他羽翼丰,到头又将一个缺乏真正生存能力的人推向社会。

  她说:还记得我们年轻时看过的一部电影叫《狐狸的故事》吗?当时看的时候我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些老狐狸如此不近情理,把还在老狐狸怀里撒娇的小狐狸无情地赶出家门,那些被老狐狸咬伤并赶出家门的小狐狸眼中充着忧伤和委曲,而老狐狸则是义无反顾地坚决和果断…

  焦红再一次向苏红摆摆手,说不下去了,说不下去了!她万万想不到这么多年来一直像她影子一样的苏红居然和她说起了这个“苏红,你说我不比别人幸福多少是什么意思?”她本来不想再问了,但她实在咽不下去。

  “你本来是全滨江最幸福的人,可是你把自己搞得很痛苦,因为你对幸福的追求过于完美了!”

  八

  薄冰是星期天下午四点半飞回省城机场的,他和李新已经完成了一次浪漫之旅,地点就是国家某部通知的借学习之名,玩山水之实的桂林。六天前,薄冰在把那份通知从办公桌进公文包的那一刻就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借机出去走一走,他把通知和想法同一把手说了,一把手欣然同意。浪漫之旅虽然只是薄冰跟李新随口说的,但整个行程似乎又完全在李新的安排之中。李新没有和他一道飞回,她到南方去了。在桂林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在宾馆举行了一场特别的告别仪式,俩人不顾疲劳拚命地做了一回。这一回李新做得一反静如莲花的常态,情犹如波涛一高过一地向他扑来,一阵疯狂过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她小鸟依人般地靠在他怀里,她说她不做他的情人,她说她要到S市发展去了,她曾经在那里工作了半年,有很好的基础,《滨江市行政中心规划设计方案》已经尘埃落定,她确实需要好好感谢他的。听完她的叙述,他很失落,他把她搂在怀里,燕子呢喃,卿卿我我,说不管你去哪里,我们都还可以做“第四者”的。

  本来,薄冰把《滨江市行政中心规划设计方案》看得非常重要,在滨江开发新市区、规划工业园区、建设行政中心等,都是薄冰倡导提出的。他是市委市政府班子唯数不多的本籍干部,在滨江有很高的声望,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几年滨江的发展与他的努力密切相关,特别是当了副市长以后,他由一个温和派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强硬派,工作扎实又极富情,而且极有可能很快升迁,就像李新说的,煮的鸭子不能飞掉,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闪失。但是,他还没有揭开她神秘的面纱,尽管他们有了两年相处,一夜情缘,李新的神秘仍然深深地吸引了他,或者说他最终还是被李新的神秘击倒,他成了她的俘虏。

  桂林浪漫之旅的当天上午,薄冰电话约来了市政办主任和市建设局长等下属,他们在省建设厅设计院,以恰谈会的形式,正式和对方敲定了《滨江市行政中心规划设计方案》修改意见,设计费用就是李新说的有关事宜,他们在情澎湃过后相互咬着耳朵说好了,到时候设计院提出自己的要价,只要双方适当让步就行。俩人心照不宣。会议结束后,薄冰不动声地分散了随行人员,借口要到科大去看儿子,只留司机一人待在宾馆,下午却南辕北辙和李新双双飞往桂林。

  没有联系上儿子,焦红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早上起来,她突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生出了几白发,她对着镜子,两只手不停地在头上拨着,想把那几白发拔掉,可是白发就像有意和她捉藏一样,眼看就要捉住了,可一使劲,拔下的却又是几黑发,这样拔来拔去拔下的全是黑发,白发仍然像一道白色的弧线亮在她前额的海里。头发已然白了,焦红的心情也暗透了。

  星期天不用上班,胡地吃完早饭后,焦红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感觉自己处在半清醒半睡眠状态。昨天半夜,失眠中的焦红从上溜下来,无意中在滨江晚报上看到了一则消息,说的是北京不少中年女教授和女研究员为了子女留学不惜辞去工作去了美国当保姆,其中一个叫安娜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她,安娜原是北京大学教授,十年前作为访问学者去了美国,为了一对儿女能在美国读书,安娜没有回国,由于没有找到适当的工作,就给人做了保姆,直到儿女分别在美国获得博士和硕士学位后,才知道自己的教授母亲为了他们竟含辛茹苦当了十年保姆!读完这则消息,焦红的眼睛就红了,她的心情一夜不能平静,她为自己找到了榜样。

  她靠在沙发里,闭上眼睛,想起今天是薄冰从南方回来的日子。薄瑞琪已经整整两个星期没有来电话了,这是以往没有过的。以往儿子一感冒她就会发烧,儿子一打嚏她就会咳嗽。现在儿子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她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她要告诉薄冰,如果他已从南方回到省城,自己立马就赶过去,俩人一道去科大看儿子,顺便在科大附近把房子租好,她要彻底静下来为儿子陪读,这个关键时期一定要盯住儿子,如果他不能顺利通过托福,留美的目标就不能实现。她打开手机,正想给薄冰打电话,不料却收到了苏红发来一则短信,发信时间是昨晚十二点三十分,正是她失眠后看报纸的时间。苏红说:红,这两天傍晚我一直在南湖广场学跳舞,等我学会了再来教你,这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我知道那天我的话会给你带来不快甚至伤害了你,真诚地向你道歉。你为薄瑞琪的成长确实付出了很多,也很感动人,可是不知道你想过没有,其实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需要努力工作的,如果天下所有家长都为子女留洋当博士辞去工作,自身的价值又在哪里呢?如果天下所有的博士父母再为自己下一代当博士而不干自己的工作,就这样博士培养博士,如此循环下去人生还有什么意义?社会还能进步吗?做自己的事,让薄瑞琪健康快乐地成长吧,红!

  焦红皱着眉头看完了苏红发来的信息,看完后随手就把它删除了。她容不下这个,薄瑞琪必须留学,她也必须当一个贵族的母亲。

  “神奇秀丽桂林山,如情似梦漓江水”桂林的山水和李新一样人,但此时的薄冰心情十分复杂,李新就像一团雾绕在他的心头。就在飞机滑行停顿的那一刻,一种不详的感觉伴随着李新的神秘在他的脑子里碰撞着,织着。他缓缓走下玄梯,心情和脚步一样沉重。当他穿过机场大厅,正要掏出手机向司机要车时,一行人把他堵在了门口。

  薄冰微微一怔“你们这是干嘛?”

  “薄市长,我是市纪委小何,这是省纪委王书记和李处长。”小何十分谨慎地向薄冰介绍其中俩位。李处长从人群里走到薄冰面前,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朝他亮了一下:“薄冰同志,有个案子想请你配合我们调查一下。”

  “什么案子?”薄冰睁圆了眼睛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跟我们上车吧!”

  薄冰犹豫了片刻“那好吧,我打个电话跟家里说一声。”

  “不用打电话了!”一个年轻人上前夺下被薄冰举在空中的手机。

  薄冰被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往一辆面包车门口。上车前,他回过头,用十分惊恐疑惑的目光紧紧地盯住这个似曾相识的小何,小何垂下眼帘,看到薄冰双腿有点颤抖。

  就在焦红删除掉苏红的信息准备给薄冰电话时,电话却意外地响了,她急迫地抓起话筒,十分希望是儿子打来的,她猜对了一半。对方说他是科大化学院薄瑞琪的辅导员,焦红的心怦怦地跳着“哦,你好你好,辅导员同志。”焦红认识他,他们曾经约请薄瑞琪的老师吃过几次饭。

  “你是薄瑞琪的母亲吗?”那头问。

  “是的是的。”焦红哆哆嗦嗦紧张极了。

  “请你尽快来学校一趟,我们有事要商量好吗?”那头说。

  “薄瑞琪怎…怎么啦?”焦红似乎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孩子存在严重的心里障碍,不能自理日常生活,不愿朋友,情商几乎为零,学习成绩也很糟糕,过来我们再说吧。”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过去。”焦红撂下话筒,顿时瘫在沙发里。

  薄冰被双规的消息很快就在滨江传开了。有关原因也传着几个版本,绝大部份都是从南湖广场晨练的离退休老人那里传出的。一个版本是说薄冰借开发新市区之机大捞特捞,来者不拒,目的是为儿子去美国留学聚敛钱财,因贪案发。另一个版本是薄冰被政敌安了一个美女卧底,美女卧底因可爱而美丽,因美丽而神秘,与政敌是大学同学,初恋情人,至今仍然保持亲密关系,他们共同利用薄冰的弱点一举将他撂倒,因案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苏红睁大了眼睛,连说不可能不可能,她根本不相信,不仅苏红不相信,许多人也不相信,他们说薄冰一惯工作扎实,雷厉风行,整忙于工作,忙于培养儿子,不可能再有精力包养情妇,可是事情偏偏被传说得有头有尾天衣无

  后来,人们几乎看不到焦红和苏红傍晚在二中操场动作夸张地疾走,倒是苏红每天都去南湖广场跳健身舞。每当人们说起薄冰和焦红这个幸福家庭由兴到衰的蜕变时,苏红总是把这个复杂的人生和社会问题淡淡地用一句话概括了:日子还是过得平淡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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